阳光格外明媚,方智坐在阳光里,他的手在脸上抹着,白色铐子的反射的阳光正好照在我脸上。那反光就跟激光似的,每次射中我,我都得哆嗦一下,最后不得不把眼睛眯上了。
“三哥,你先别跟咱妈说呢。反正也没死罪,顶多就是关上几年,赔偿的事也好办,我那套房子产权已经办下来了,值好几十万呢,够。”方智忽然看了警察一眼,警察正看表呢。“豆豆就交给你了,你帮我好好养着。”
“他妈呢,这事得通知豆豆他妈呀。”我急道。
“跟她说什么?我们爷俩就是全死了也用不着她管。”方智突然爆怒起来,抡着双拳,在会议桌上狠狠捶了一下。
警察跳起来:“你敢破坏公物,你要赔的,你还赔得起吗你?”
我担心警察给四弟小鞋穿,赶紧陪着笑道:“你担待担待,他心情激动。”
警察哼了一声:“他激动?受害人家属心情就不激动啊?我查过了,那男的都有点神经病了,满大街砸汽车,您想想人家什么心情。”
我嗓子里发出“咯咯咯”的声音,就跟老母鸡抱窝一样,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几分钟后,方智被警察带走了。他是从我身边走过去的,伸手就可以抓住。我当时真想伸手来着,可又担心警察揍我。想了想还是回家吧,家里好啊,家里舒服,家里没危险。
来的时候我是打出租来的,回家时我坐上了公共汽车。公共汽车大,出了车祸也不至于成为受害者,安全!
在车上我接到了老婆的电话,她说严明夫妇晚上要来做客,她到超市去买点菜,一会儿就回来。我问她,豆豆呢?老婆说:豆豆在玩儿电脑呢。我问她,豆豆会玩儿吗?别再把电脑弄坏了。老婆说:豆豆挺精的,还会在网上聊天呢。听到这儿,我脑子又开始转圈了,五岁的豆豆就会在网上聊天?赶紧回去看看吧,别再把病毒全招到家里来。
到家时,老婆还没回来呢。豆豆果然坐在电脑前,他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一声不吭。由于家里装了ISDN,我的电脑一直是挂在网上的。刚才进屋时,我看见豆豆的半个小脑袋在巨大的椅子背上浮动着,如一个毛团,那时我心里油生出一股悲哀。现在的孩子只能在屏幕上生活了,他们如一群被阉割的猫,连出门看看的欲望都没有。真可怜哪!
豆豆并没有理会我,他继续操作着电脑,姿势很端正。我走到豆豆身后,往电脑上一看,天哪,老婆真没骗我。原来豆豆正用QQ聊天呢,他十指如飞地在键盘上敲击着,竟然是盲打。这时我衷心钦佩起方智来了,头两月他说豆豆现在认识三千个字,写一般的文章都没问题,读写更是小菜。我当时以为方智吹牛,再过几年他敢说豆豆是曹雪芹转世。现在看来,豆豆比我想象得神奇多了,我现在打字还不能做到盲打呢,豆豆不仅是盲打,用的竟五笔输入法,看样子一分钟最少也能敲出百十个字来。我好奇心大增,这么小的孩子能聊什么呀?于是又凑近了些,仔细看。
只见豆豆QQ上发言道:“我爸爸说,不能跟陌生人来往。”
对方道:“你可真是个乖乖女,见一见又能怎么样?”落款竟是二灰狼。
豆豆又说:“你是狼,大灰狼是很可怕的。”
二灰狼道:“我是狼,可不是色狼,是二灰狼。”
豆豆又道:“我不知道,应该问我爸爸。”
看到这儿,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豆豆似乎在进行网恋,而且好象是以女孩身份上网的。估计这个二灰狼也是傻子,他要是知道自己在跟五岁男孩谈情说爱,非气死不可?
这时二灰狼又说话了:“要不先让你看看我的形象吧,省得见光死。”大约过两秒种,又一行字幕过来了:“请求视频!”
豆豆总算有不知道的事了,他回头看看我,似乎很茫然。我家的电脑的确安装了视频软件,于是我向豆豆点点头,豆豆在QQ上打上了YES!不一会儿,图象就传过来了,看到电脑中传说的二灰狼我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在那一刻我几乎把方智的事都抛到脑后了。电脑上出现个坐在轮胎上的家伙,那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头发染成了黄色,而且是笔直向上的。这小子还涂着黑眼圈,留着仁丹胡,一身紧身衣裤,腿和胳膊一般粗细。我心道,这孙子怎么看都象个怪胎。此刻QQ上又出现留言了:“怎么样?我二灰狼酷不酷?帅不帅?够IN的吧?”豆豆轻轻拽了我一下,我知道他又遇上难题了。于是道:“告诉他,你是个纯正的二百五加怪胎,OK白白,不联系!”豆豆果然将我的话打上去了,然后又看我。“下来吧。”我说道。电脑刚一断开连接,我便决定暂时尽一尽监护人的义务,板起面孔道:“豆豆,谁让你上网聊天的?”
“三大妈,她说她有事,让我聊一会儿。”豆豆道。
“你在家也聊天?”
“我在家不聊天。”豆豆又道。
“那QQ号是谁的?”我根本不信。
“是我爸爸的,他老聊天,还说上电脑里有好多人喜欢他。”
一提起方智,我立刻不言语了。这个方智怪不得开车走神呢,估计是在网上胡说八道了一晚上,开车走神,才撞死人的。
豆豆又拉着我道:“三大爷,我想在网上找我爸爸,可找不到,后来二灰狼就来了。你说我爸爸去哪儿了?”
“不是跟你说了吗,你爸爸出差了,你在网上找不到他。”
豆豆还要刨根问底,门忽然开了,大救星——老婆回来了,终于分散了豆豆的注意力。
我帮老婆把一大堆熟食、菜品搬进厨房,豆豆躲在厨房门口不动地方。我赶紧拿出一根香肠道:“豆豆,是不是饿啦?”
豆豆终于冽开嘴,幸福地说:“三大爷,你可真通人性。”
“你?”我差点昏过去,我好心好意地却变成了狗。
老婆担心我和豆豆吵起来,马上解释道:“豆豆是说你善解人意,孩子不是骂你。”
“那我听着也不舒服。”我粗暴地把香肠塞给豆豆:“去,客厅吃去,三大妈和三大爷要干活了。”
豆豆走了,我把厨房门悄悄关上,将方智的事大致说了说。听到最后老婆也快哭出来了:“这么说豆豆真是挺惨的?”
“是啊,我现在也没办法了。”
“那也得通知豆豆他妈。”老婆道。
“方智不让,要是说了方智不得跟我拼命?”
“可豆豆他妈也是豆豆的监护人。虽然你是他大爷,可终归没有当妈的亲,这事要是让豆豆他妈知道了,也得跟你拼命。”老婆向客厅看了一眼,还行,豆豆还在吃香肠呢。“再说了,人家他妈当时是想把豆豆带走的,你弟弟不让。他妈每能都回国,早晚得知道这事,到时候保证把你送到法庭上去。”
“那就告诉她?”我拿不准了。
“不告诉人家不行。她要是说让咱们先养着,咱们就养,人家不同意咱也没办法。”
“你是不是也想把豆豆赶紧弄走啊?”我歪着嘴问。
“你呢?”老婆的嘴比我更歪。
我知道,在我们俩的内心深处,谁也不想把这孩子留下,要是豆豆他妈能把孩子带走,当然最好!在哪方面都说得过去。
于是我悄悄溜进书房,用电话分机给豆豆他姥姥打了电话,还真把豆豆他妈的手机号码要到了。那是意大利的手机,我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拨通了。
现代科技有时候是令人恐怖的,有些耳熟能详的字眼逐渐就要被淘汰了。比如说生离死别这个词,死别还是必要的,但生离就很难说了。现代人的手指在电话上敲击几下,地球另一端的人便有了感应。估计用不了几年,可视电话就将普及,到那时天涯海角也不过是几个数字的差别。与之相拌的必然是人类情感的变化,浪漫也将成为过去式。
还好,前任弟妹居然记得我家的电话号码。她一上来便怯生生地问道:“是三哥还是三嫂啊?”
“我是方路。”我不想再当她三哥了,只得报上名字。“怎么样?在意大利还好吧?”
“我在比利牛斯晒太阳呢。”弟妹道。
“比利牛斯?”我马上想起来了,那是西班牙和法国之间的一道山脉。据说查理曼大帝和拿破仑都曾经穿越这条山脉去进攻西班牙,结果全是惨败。而中世纪最著名的武士——罗兰,就是在这地方被西班牙人干掉的。奇怪呀?弟妹不是在意大利吗?怎么又跑到西班牙去了?
我沉吟了两秒钟,弟妹明白了。她在电话里笑道:“我在威尼斯得风湿病了。医生让我多去山地晒晒太阳,爬爬山,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这样对我的病有好处。我琢磨着,去非洲的花销太大了,所以我们就来西班牙了。”我想起来了,弟妹的确是得了风湿病,当然我打这个越洋电话,并不是为了跟她讨论风湿病的问题。于是长话短说,三五句就把方智的情况说明白了。说到最后弟妹竟在地球的另一端哭了起来,她哽咽着道:“豆豆呢?豆豆怎么办?”
“豆豆在我这儿呢,挺好。但我和你三嫂,不,是我媳妇,我们觉得这事应该通知你,你也是豆豆的监护人。”
“当然应该通知我,我是他妈呀。那什么我马上回北京,我今天就走。巴塞罗那,啊不,巴塞罗那一周只有两班去北京的飞机,马德里的航班多,我去马德里坐飞机。我明天早上就能从马德里出发,后天就能到北京了。告诉豆豆,等着妈妈,妈妈马上就回来。”弟妹已经语无伦次了。
“我到机场接你?”其实机我根本不想去,我四弟是被她甩了的,我想起这弟妹来同样恶心。
“不,我认识你们家,我直接去。”
放下电话,我书房里坐了很久。看样子弟妹对豆豆是非常的关心,好象对方智和我们这个家族也不是无动于衷的,而且她也不象方智说的那么坏。当然了,跟意大利老色鬼跑了的人,也好不到哪儿去。
四 晚餐
严明和老婆的关系非同一般,她们俩幼儿园时期就在一起,小学、初中、高中都是一个学校的,严明只不过比老婆大一岁。老婆号称严明是自己唯一的闺中密友,还经常拿这事来刺激我。她认为我没有真正的朋友,无论是徐大光、周胖子亦或张东等人,表面上看来和我都不错,但说不上知心,都是酒肉之交。老婆进而引申到男人之间的关系都是赤裸裸的利益关系,友谊只存在于女性之间。我则根本不愿意搭理她,要知道生活、婚姻、爱情,友谊都是建立在利益基础上的,没有利益基础全是胡扯。这一点女人是永远不会明白的,因为她们是不用养家的。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我和师迁的关系吧,我们俩完全是建立我老婆和他老婆之上的一种关系,如果没有两位老婆,我和师迁也不会成为朋友。如果我们的老婆都死了,我和师迁是谁也不会想起谁来的。
五点钟。师迁、严明捧着一瓶红酒,笑意盈盈地出现门口。我挑了挑眉毛道:“真是快去美国啦,礼物都是西方式的。里面请,里面有地方。”我嘴里虽然这么说,心里早就不满了,带瓶红酒还不如弄几个凉菜来呢。老婆知道我还有潜台词呢,她用脚尖在我脚面上捻了一下,我没敢声张。因为我的潜台词是:“一毛钱买两个白薯。”(《平原游击队》里两个汉奸进门前,地下党报信时就这么说的)
进门了,人种学教授笑着道:“方路,脸色不错呀,这两天都干什么啦?”
“我还能干什么?采阴补阳呗。”我哈哈笑道。
老婆和严明同时给了我一巴掌:“说什么呢你?”
我一把拉住老婆,谄媚地笑道:“我说错了,咱俩是阴阳双修。”
老婆又给了我一巴掌:“讨厌!你就没正经的。”
师迁不屑地摇了摇头:“文人无形啊,就是你们这种人把社会风气带坏了。实际上你们的道德水平还不如普通老百姓呢。”
“你就是搞一个人种的,别的你不懂。我告诉你吧,一般老百姓是又干又说,有权有势的是光干不说,我们这些人是只说不干。这叫大俗大雅,和市井小民的俗完全是两码事,与有权势的人更扯不上关系。”
说着,我们把二人让进客厅。由于担心豆豆捣乱,我们已经把他哄到客房去了。另外我不大愿望看见豆豆的身影,看见豆豆我就会想起方智来,终归是自己的兄弟,心里那滋味就别提了,就跟嗓子眼里塞了个生鸡蛋似的。
师迁坐下就嚷嚷起来:“我今天要喝绿茶。”
“为什么?”严明很是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