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养了一个孩子,全世界的父亲都应该觉得惭愧,我只用了半天时间就完成了他们一年才能完成的工作。
一 师迁夫妇
这天是周末,照例是老婆最忙碌的日子。
早晨七点钟,我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准备再睡,电话突然在耳边凄厉地叫嚷起来。我愤慨地抓起话筒,然后狠狠地摔在电话机上,随口骂了句:“喝牛奶喝呛着啦?这么早就打电话。”
电话清净了,我也睡不着了,眼睛虽然闭着,脑子里却漂浮着无数张熟悉的面孔。到底是谁这么讨厌?
由于职业的关系,我周围有一大群无业游民,不是编剧就是作家,要么就是制片人、书商。这些家伙有个共同特点,晚上不睡早上睡,临睡前想起谁就给谁打个电话,算是告别,就跟临终似的。我曾经尝试着参与过他们的生活,但消受不起,每到晚上十二点,我的眼皮就无法克服地心引力了。沉啊,那滋味就象上眼皮上坠着一袋水泥,唯一的愿望是趴下,睡它个昏天黑地。
我静静躺着,满怀悲愤!这群狗东西,为什么要把我吵醒呢?他们不知道我是白天工作的吗?老婆也醒了,但她懒得睁眼,缩在被卧里假睡。此时我忽然听见楼下响起一连窜狗叫,叫得欢快而热烈,那声音就跟在耳边似的,听得十分真切。这世界上让人痛苦的事太多了,当年我买房子时就担心噪音问题,所以买了个十九层的房子。我满心以为离地面远了,噪音自然会小些,可搬家后才听说,声音是向高处传递的,住在高处就免不了吵闹,你说倒霉不倒霉?此时狗儿们的主人也出场了,都是些垂危的老太太和下岗女人。她们大声交流着养狗心得,惟恐别人听不清楚。去年有个城市出台了一项法规,吃低保的人不许,没想到竟引起了广泛议论,大部分是给养狗人叫屈的。但我就是不明白,连自己都养活不起的人,凭什么养狗啊?低保是大家凑钱养活穷人的,不是养活穷狗的。
我支棱着耳朵,听了听,女人们谈的都是给狗拉皮条的事,什么大妈家的小京巴看上大爷家博美啦,什么婶子家的棕狮和嫂子家的蝴蝶犬好上啦。听到这儿,我忽然恐惧起来,四十多斤的棕狮怎么能和一斤多重的蝴蝶犬发生恋情呢?怎么恋呢?它们要是真恋起来得多恐怖啊!老太太们越聊越没边了,逐渐她们要把人的好恶强加在狗身上,想让狗接受自己的感情遗传。她讨厌谁,狗也应该讨厌谁,似乎非如此不能证明狗是自己的亲生子女。我正听得出神,隔壁阳台忽然传来一声咆哮:“你们他妈的还让不让人睡觉啦?老狗小狗们,早晚全把你们丫全毒死!”
楼下顿时安静了,人没声了,狗也没声了。我大是兴奋,立刻坐了起来。上个月我家小区发生过一起下毒案件,受害者全是狗,难道与这老兄有关吗?我想到阳台上去看看,看看老太太和狗儿们到底有什么反应,是同仇敌忾还是灰溜溜地战略撤退。我隐约觉得下毒案件就是隔壁这老兄干的,真是个爷们儿啊!可也就在我刚刚起身的一刹那,电话又叫了起来,我被吓了一跳,差点摔到床下去。
老婆担心我再摔电话机,率先冲到茶几前,抓起话筒:“啊!严明啊?我们家电话没坏,刚才让方路摔在地上了。你说……是吗?太好了……行,行,行,没问题。”老婆说话时,眼睛瞟了我好几眼,似乎电话的内容与我有些关联。
老婆刚放下电话,我就机警地查问道:“严明找你什么事啊?”
老婆兴奋地说:“严明说了,王府井搞促销活动,买一百返一百五,反券全场通用。她约我一起去逛逛。”
“买一百返一百五?”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他们疯啦?”
“真的,都上报纸了。”老婆道。
“对,原来一百块钱的鞋上来就买三百,让你们反券,全把你们黑喽。”我哼哼着。傻瓜才相信商场会赔本做买卖呢,除非他们老板活得不耐烦了。
“这个你就不懂了,对我们女人来说抢购是一种生活态度。”老婆知道我下面想说什么,立刻打断我的思路。
“可咱家什么也不缺呀?你说,缺什么?”我气势很盛,老婆居然拿生活态度来压我,抢购与生活态度有什么关系?
“不缺东西也要去,东西买回来早晚会用上的,怕什么?我告诉你,在漫长的原始社会、封建社会、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以及建国的前四十年,我们一直生活在严重的物质短缺中。一直是这样的,所以对于我们这些持家的女人来说,对物质短缺的恐惧伴随了我们几千年,深深影响着我们的遗传基因,正是这种基因决定了我们一定要抢购。”老婆高举双臂,做了个打倒一切的姿势。
我再不敢说话了。
所谓基因决定论一直是我蒙骗老婆的工具,现在她终于学会了方氏基因分析法。我们俩刚结婚那阵子,我就得意洋洋地训诫老婆道:我家祖上是地主,你家祖上是贫农,所以你应该听我的。老婆当然不服气,我便语重心长地给她分析:你想啊,地主之所以能成为地主,是因为他们勤俭持家,坚韧不拔。贫农之所以成为贫农,主要是因为吃喝嫖赌闹的。我有地主的基因就有勤奋吃苦的优势,这个家当然应该我做主。老婆被我气得休克了好几次,却一直找不到反驳我的理由。后来她疯狂地迷恋上普京了,认为所有俄罗斯男人都特有男人魅力。我又一次运用了基因分析法,分析其中原因:俄罗斯男人之所以有魅力,主要是因为俄罗斯一直是男人少女人多,所以俄罗斯男人生下来就面临男少难求的优越现实,可以说他们生就便有性别优越感,在一般女人看来便是自信和魅力了。中国男人之所以大多獐头鼠目,也是基因决定的,中国男人多女人少,一女难求!男人不猥琐才怪呢。不信你让中国的男人死一半试试,剩下的男人保证都特有魅力,女人们得有三分之一为我们抹脖子。结婚六年来,老婆终于能把我的理论活学活用了,也算是进步吧。
此时老婆突然揪着我的耳朵道:“起来,跟我们一起去王府井。”
“我不买东西。”我急了。
“你不买,可我和严明要买呀。”老婆道。
“嘿嘿,我的眼光不好,你们就自己做主吧。”我笑道。
“想什么呢你?我们买东西凭什么要听你的呀?我们是怕买的东西太多,自己拿不动。”老婆惊奇地望着我。
我绝望了,成大字型,撒娇似的瘫躺在床上。悲愤在我周身的血管中游走着,原来她们是想让我当装卸工啊。
疯了,全世界都疯了。
商场门口全是鳞次栉比的脑袋,高高矮矮、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脑袋如一望无垠的彩色麦田。黑头发的,黄头发的,红头发的,秃子、卷毛,扣着帽子的,围着纱巾的。更可怕的是我看见一个女人长了两颗脑袋,晃晃悠悠地在人群溜达呢。当时我惊得险些尿了裤子。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这女人吃力地抱着个孩子,孩子的脑袋与女人差不多大小,远远看去就跟两颗脑袋长在一个脖子上似的。
商场门口更热闹,几个野模在T型台上将内衣展示得淋漓尽致,一大群民工贪婪地盯着模特的大腿和前胸,舌头挂在下嘴唇上,在阳光下发着晶晶的亮光。我实在走不动了,腿软,眼花,嗓子发干,更不想和那群民工挤在一处。
老婆怒冲冲地说:“怎么,你又血压高啦?”
“我——我血压低了。”平时我和老婆逛商场,逛到最后往往心惊肉跳、六神无主,于是便声称男人在商场里呆久了,容易犯血压高,经常半路溜走。今天我决定改变策略,不能让老婆猜透喽。
果然,老婆显然没想到我有随机应变的本事,预先准备好了一大筐挖苦立刻作废了。她狠狠瞪我两眼,怒道:“您有什么症状啊?”
“两腿发软,四肢无力,头昏,就想坐着。”我一五一十地说。
老婆不信,雷霆之怒眼看就要爆发。严明挽着她的胳膊道:“别难为他了,你看他脸色都吓青了。就让他在外面坐着吧,咱们买了东西就让他看着。”
“看,还是严明懂事吧?”我使劲揉了揉脸,难道真吓青了?
“什么意思啊?我不懂事?”老婆道。
“我不懂,我怕给你找麻烦,就让我在外面呆着吧。”我勉强笑了两声。
老婆“哼”一声,指着垃圾桶边的一个长椅道:“就坐那儿吧,省得我们找不到你。”说完,二女挽起胳膊神采飞扬地杀进大商场。
我坐在垃圾桶旁边,琢磨来琢磨去,觉得自己真够伟大的,这就叫运筹帷幄,虎口脱险啊。我宁肯在垃圾桶边上闻烂西瓜皮的味儿,也不愿意在商场里受罪。
人群涌动,我对那些脑袋早就厌烦了,于是低垂着眼皮,盯着满地移动的人人发呆,看了一会儿就眼花了。奇怪呀,是个人就会满世界转悠,人要是都跟树一样往地上一种就枝繁叶茂,那得多节约空间呀,不仅节约空间还省粮食呢。真到了那一天,生多少孩子都无所谓了,反正他不会走路,不会走路就不会到处惹是生非。想来孔老二的确是个天才,他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真理也!论语里所说的“小人”指的就是孩子。可见孔老二对孩子也是异常的厌烦呀,否则是说不出这种话的。哎,没办法,女人我是躲不过去了,所以坚决不能要孩子。男人要是把难养活的产业都揽在怀里,不夭折就怪了。想到这儿,我忽然又想通了一个道理,怪不得男人的寿命比女人短呢,估计他们都是被女人和孩子累死的。
男人,苦也!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一双丑陋的大脚在面前停下了,还示威似的使劲在地上跺了跺。我抬起头,师迁梗着脖子站在对面,一脸荣辱与共的样子。
我指了指身边的座位,师迁一声不吭地坐下了。随后他又站了起来,不满地指着垃圾桶道:“你也不嫌味儿啊?我总不那陪你在这儿坐着吧?”
“是你老婆和我老婆让我坐这儿等的。再说,你自己看看,没地方可坐。”我四下一指,指尖从几个人脸上飞掠过去,引来一片愤怒。
师迁举目四望,果然是人头如海,吆喝如浪。他原地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坐下了。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是严明把你抓来的?”我幸灾乐祸地问。
“我是教授,平时要上班的,有几个跟你似的,天天陪老婆逛商场。”
“我怎么了?”
“你是个高级的无业游民,一天到晚地陪老婆逛商场都没事。我们不行,多逛几回就下岗了。”师迁竟是满脸瞧不起。
“那您不会是来这儿研究人种学的吧,你睁开眼看看,全是人种。”我冷笑一声。跟我斗嘴,你师迁差远了。
“俗,你真俗,你这样的人都能当作家,可见现在的读者都是什么水平了。”师迁跟教育学生似的,一脑门子痛心疾首。
“夸我呢还是骂我呢?”我笑道。
“我说你俗,这叫夸吗?”
“你知道俗是什么意思吗?俗,指的是人与五谷杂粮之间的关系,实际上指的就是人的日常生活,能把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写得精彩,写得入木三分,那是全世界作家的梦想。什么东西不俗啊?只要你是吃五谷杂粮的就不能脱俗。你敢说你是吃天鹅肉长大的?那样你可就成癞蛤蟆啦。”说着我哈哈笑起来。
师迁憋红了脖子,半天说不出话来。这家伙在学生面前趾高气扬得太久,已经很难坦然面对打击了。
我有点可怜他,于是照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行啦,大教授今日为何屈尊来到凡俗之地呀?”
“我在附近办点事,打了个电话才知道严明在商场里,我想接着她一块儿回家。”这次师迁是真是老实了,多一字都不带说的。
“等着吧,这俩人一逛就得一上午啊。”忽然我觉得不对劲,师迁供职的大学在西郊,很少进城办事啊。“你来这一带办事?是不是想挣点外快呀?”
“什么外快?”师迁眼睛发亮,很有兴趣。
“家教啊!”
“我是教授!我当家教,我能当吗我?我丢不起那个人。”师迁几乎是吼了起来,这回他和徐大光很有点异曲同工了。
“那你干什么来了?”我不动声色,心道,早晚把你们都气死。
师迁瞥了我一眼,鼻子头亮光一闪,昂着高傲的头颅道。“我是到大使馆办事的,是他们约我来的。下个月我师迁就要去美国讲学啦,一去两年。哎,该办的手续还真不少啊!”
这事倒是出乎我意料,师迁都能出国讲学了,看来这人种学还挺吃香啊。但我断定,请师迁去讲学的绝不是什么名校,于是瞪着艳羡的目光问:“哈佛还是麻省理工大呀?”
师迁摇头:“不是。”
“耶鲁?普林斯顿?”
“也不是,是——旧金山大学。”师迁说到大学的名字时已经没底气了。
“不会是美国的民办大学吧?”我哈哈笑起来。
“你懂什么?就知道舞文弄墨,瞎挤兑人。在美国,私立学校才是好学校呢。哪象咱们中国似的,是人就能开个大学,都成商业机构了。”师迁“腾”地站了起来,真有点急了。“他们都是骗子,你知道不知道?”
我一把拉住他,使劲将师迁的身子拽回座位:“教授,师大教授,我是真心钦佩你。只要能把美国人的钱骗到手,能糟蹋糟蹋美国人,上到你这样的大学教授下到人见人爱的恐怖分子,我全欣赏。”
“我可不是削尖了脑袋非要去美国不可,我不是徐大光那样的洋奴。我——我他妈的都当了四年副教授了我,这个‘副’字一直消不掉,不就是因为我没有外国文凭吗?妈的,狗眼看人低,不出去一趟,他们丫是不会评我当正教授的。这回行了,我给美国人讲课,我看这帮兔栽子服不服我?”师迁异常恼火,一口一个脏字,早把自己的身份忘了。
“你去两年,这么说严明也得去啦?”我心里一阵狂喜,师迁要是把严明带走了,老婆就少了个逛商场的伙伴,如此一来或许我还能轻松些。
“我今天找她就是为了谈这件事。”师迁忽然一拍大腿,兴奋地叫道:“你说,我们要是借这机会在美国生一个孩子,那得多好啊,生下来就是美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