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长大了就能参加美国竞选,没准你还能成了美国总统他爹呢。”我挖苦道。
“那有点过分了,咱华人一时半晌的还当不了美国总统。”
“呸!真以为你是海外华人了?”我有点怒了。当初这小子当丁客的决心比我坚决多了,连着给我讲了三天的课,喝了我半斤碧螺春。最后逼着我下决心,一定要顶着亲戚、朋友的枪林弹雨,坚决不要孩子,要我们两口子追随师教授夫妇,一起当丁客。现在倒好,他想生个美国孩子了,这家伙是我们四个人中最先叛变的。“师教授,头三年你还说不要孩子呢。你说要孩子是低级趣味,是无德无能者证明自己存在的手段。这墨迹未干,其声尤在,你就叛变啦?”我扭过脸去,不愿意搭理他。
师迁半天没动静,忽然转到我的一侧,关切地问:“你真不想要了?”
“废话,我还不是听信了你的歪理邪说。”我一骨脑地把地把屎盆子扣在他脑袋上,其实我早就不喜欢孩子。
“我他妈早就后悔了我。你说,我今年都三十七了,再不要就真晚了。”师迁的眼珠子比平时大了一倍了,连鼻孔都张开了。
“为什么呀?要孩子百害而无一利啊,这话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我——我?——我!”师迁忽然大喘了口气,整个身子都瘫在座位上了,象一团泥。“我跟你说,原来我是不想要来着。可这两年也不知道怎么了,一看见别人的孩子,我心里就痒痒,那滋味啊简直就是煎熬!没着没落的。我跟你都说不明白,反正是浑身刺痒。再说我妈已经向我下最后通牒了,要是再不要孩子,老太太就见不到隔辈人了,真那样我心里更难受了。”
“我为自己活着,我舒服。”我冷冷地说。
“咱俩情况不一样,你本来就比我小几岁,还能再玩儿几年呢。再说你们家兄弟四个呢,我们家就我老哥一个,责任重大!而且,而且吧你现在的事业是蒸蒸日上,要孩子的确有点拖累。可我他妈的就是混到死,顶多也就是混个正教授,没奔头了。”师迁说得十分泄气。
话说到这个程度,我不忍心再挖苦他了。“严明呢,她想要吗?”
“谈吧,谈得通得谈,谈不通也得谈。”师迁双手抱住后脑,呆呆愣愣地望着奔涌不息的人群,再也不说话了。
二 移民
师迁夫妇走了,二人是一前一后走的,严明在前,师迁在后。我和老婆呆呆傻傻地站在原地,每人手里都提着一大堆东西。
其实师迁夫妇并没有吵架,两人只是小声嘀咕了几句。严明突然变脸,连招呼都没打,气呼呼地转身就走。师迁苦笑着向我们挥挥手,随后追去。老婆奇怪地问:“这两人,怎么说走就走了,我还想约他们吃午饭呢。”
“师大教授可没这份闲功夫了,人家马上就要当美国人的老师了。”接着我把师迁要去美国的事简单说了说。
老婆听了大为高兴:“看来师迁要出人头地啦?上个月我和严明在网上聊天的时候,严明还说师迁没上进心呢。这下好了,师迁去美国讲学了,严明就是堂堂正正的教授夫人了。”
严明对老婆一直有点儿不服气,因为老婆一直说自己是作家夫人,但严明却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教授夫人,因为师迁是副教授。我嘿嘿笑了两声,将师迁想生个美国孩子的事勉强咽了下去,我担心这件事会影响我们俩的情绪。老婆肯定会认为我和师迁是一丘之貉,她早就说过,做不成丁客的原因主要是男人临阵退缩,一到岁数他们就想当爸爸了。所以男人是最没有原则的动物,师迁这个不争气的,又让老婆的闲言碎语得逞了。
老婆真伟大,一口气买了四条裤子,三双鞋,一个台灯,还有一只大旅行包,而且一共才花了一千一百块钱。她攀着我的肩膀,死活让我夸奖她两句,我不得不恭维大熊猫似的说了一箩筐好听的。说实话,我只对那个旅行包感兴趣,原来那只在河南旅游时被小偷看上了,人家也没想把包偷走,只不过是在包上划了个口子。虽然我们俩勉强将它背回北京,但那只旅行袋终归是报销了。
太阳快转到头顶了,我提议到老妈那儿吃饭去。于是我们又买了些半成品和熟食,然后叫了辆出租车。
刚上车,我的手机便响了起来,是徐大光打来的。这小子一上来便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差点把我骂急喽,只听他喊道:“孙子,真他妈孙子,我现在是老婆年轻孩子小,妈的我容易吗我?孙子!”
“你到底骂谁呢?”我叫道。
“我没骂你。”
“没骂我就别让我听,想骂谁就当着他的面骂去,跟我说没用。”我极其愤怒,这家伙骂别人却让我听,这不是指桑骂槐吗?
“我骂我们老板呢。”徐大光已经不那么亢奋了。
“去,给你们老板打电话,骂那孙子,把他骂死。”我怂恿着。
“他,他现在还不能死,我——我还用得上那孙子呢。”徐大光终于老实了,语气缓和了不少。“你说可气不可气?我在这破公司干了七年了,没功劳还有苦劳吧。我把青春都献给他们了,现在倒好,我们家孩子的开销太大了,想让公司给我加点工资,也就是一两千块的事。可我们老板说什么,公司现在的赢利水平有限,希望大家共度难关。这不是胡说吗?骗鬼子的话想骗我?我是公司的老人,我能不知道这帮孙子赚多少钱吗?”
“你们老板本人就是鬼子呀,不是骗鬼子的话,是鬼子骗你。”我笑起来。徐大光在一家日本公司工作,平时我总说他是伪军。
“什么鬼子呀?那孙子就是一汉奸。他在日本呆了几年,一回北京就成海外华人了,还人模狗样地开了家外企,这孙子!真不是好玩意儿,走道都横着。我告诉你说,对付这帮孙子就没别的招儿,一个字:‘黑’!就得黑他们,一下子把他坑死,躺进棺材了他就记住你是谁了。”徐大光说来似乎很解恨,我甚至能感到一股唾沫星子,顺着电波喷了过来。
“你有那本事吗?”我换了下手,耳朵都快让徐大光吵聋了。
“你等着瞧吧,我非把那孙子整治死不可。哼!到时候,我请你们两口子去加拿大,咱们到加拿大荒原上打北极熊去,养两只海豹玩儿。”
我刚要说什么,徐大光已经把电话挂了。我心道,就你那点出息,谁不知道谁呀?徐大光也就是背后说两句狠话,见了老板立刻就蔫了。
自从父亲去世后,老妈一直单独过日子,掐指算来已经快十年了。十年中,老妈的头发是由黑变灰,由灰而白,皱纹也密密麻麻地爬满了面孔,跟鱼皮似的,都开始闪亮了。
去年老妈拧着眉毛对我说道:“我现在就想过清净日子。”
我坏笑着道:“您都清净十年了,还怎么清净啊?”
老妈险些把一杯凉水倒我脖子里,这不是成心气人吗?
中国的老人最悲哀!
在西方,无论是法律设置还是约定俗成,父母只承担养育一代子女的义务。可在中国,一旦你有了子女,就意味着未来的孙子或孙女或外孙子或外孙女也是你的。父母要是撒手不管,那就罪过大了,绝对是天怨人怒,不得安生的,死后都能成了别人的话柄。我父亲去世之前,二老就担负着养育方淑的责任,大哥是甩手掌柜的,根本不管。父亲死时,方淑已经十二岁了,大哥或许认为孩子大了,用不着老人操心了,于是把方淑接回了自己身边。至于方淑后面发生的变故,那完全是大哥的责任,是他把方淑教育成妓女的。二哥见大哥把方淑接走了,认为有机可乘,没一个礼拜就把儿子送到了老妈身边,一住就是四、五年。儿子上了三年级他才把人弄走,可弄走后没多久,孩子就得抑郁症了。再之后就是方智,豆豆三岁之前一直是由老妈看管的,后来他担心思想落后的老妈,耽误了孩子的伟大前程,决定亲自培育豆豆。于是方智找了辆大奔,把豆豆接回自己家去了。可豆豆回家没半年,方智就离婚了,真够背的。
所以最近这十年是老妈这辈子对全人类贡献最大的十年,她连续培养了三个孩子,全是别人的,如今老妈是一根黑头发都没有了。
我和老婆到家时,老妈已经把饭桌摆上了。看到我们俩又买了不少熟食,老妈的脸立刻耷拉下来了。“我就没法说你们俩人,不要孩子也就算了,还不知道省钱,将来老了怎么办呀?”
我实在懒得和老妈理论,跟她说什么呀?搞不好又得吵一顿。还是老婆有耐心,她搂着老妈的肩膀道:“妈,您放心,等方路再写个四五十本小说,国家就得养着我们了。到时候,我们就是想死,国家也不同意呢。”
老妈一惊,狐疑地看看我又看看老婆,手伸到半空就是放不下来,估计是想摸摸我们俩的脑门热不热。我也不知道老婆袖口里到底揣着什么样的天地乾坤,写书能写成全国人民的爷爷?这事不大可能。
老妈嘴快,歪着脸问道:“想死都不让死?”
老婆不紧不慢地说:“当然了。您看看,巴金老先生都100岁了,大家伙硬是不让他死。”
老妈摇着头道:“胡说,电视里说了,巴金先生活得好着呢。”
“您看见啦?”老婆笑着问。
“没有,电视里没演。”老妈道。
“电视里为什么不演啊?”老婆笑得更灿烂了,似乎老妈是个小孩。
“是啊,为什么呀?”老妈也不容易,思路顺着老婆的诱导就跟了下去,一步不落。
“我告诉您吧。巴金先生诞辰100周年的时候,我们报社的记者也去上海了,想采访老先生,可医院和当地宣传部门的干部根本不让见。后来知道内情的人告诉我们记者,老先生头几年就已经病得不行了,插了一身的管子,血管里全是药,可人家就是不让他咽这口气。”老婆慢条斯理地说。
“为什么不让他死啊?”老妈不明白。
“其实人家巴金先生早就说过,一旦无法治疗就停药,人应该体面地死去。可人家不听他的,他名气大,名气大的人死了影响也大,最好不让他死。”老婆笑得面如桃花,似乎她谈论的话题与死亡无关。
我和老妈同时哆嗦了一下,我是为自己,老妈是为了儿子。我们俩同时琢磨着一件事,要是真混到了想死都死不了的时候,那活着就真没意思了。
还是老妈心眼快,她慌慌张张地指着我:“你听着,再写三十本就行了,千万不能混到那一步。”
“您放心,我顶多就写三十本。”我大喘着气说。
老婆成功地转移了老妈的注意力,我们三人开始吃饭了。吃到一半,老妈忽然放下筷子道:“忘了跟你说了,今天晚上我要去四川,已经买了票了。”
“去我表弟那儿?”我问。我妈有个弟弟一直住在成都,据说现在生活条件好了,亲戚们总想走动走动,舅舅便以表弟的名义向老妈发出了邀请,一请就是十年。可老妈一直为孩子所累,现在老妈终于有时间了赴约了。
“你舅舅让我去成都住一阵子,他说成都的空气比北京好。”老妈道。
我忽然有点不放心了,马上问道:“您一个人去,行吗?”
“没事,他们在成都火车站接我。你舅舅说了,不让我多走一步路,到了成都,他们就把我这个姑奶奶当祖宗一样地供起来。”老妈自豪地说。
“我们谁不把您当祖宗啦?”我笑着道。
“你们就知道使唤我。”老妈哼了一声。
这句话引来了我的不满,我是个较真的人的人,眼里不揉沙子。于是立刻反驳道:“妈,咱说话,嘴应该对着良心。您自己说,我十六岁的时候就勤工俭学,放暑假别人的孩子能玩儿上两个月,我当装卸工。从我一工作开始,我使唤过您什么?我是让您管过孩子,还是让您天天给我做饭呀?我也没动不动找你们借过钱吧?您说说,这些事是我干的吗?是谁干的,您心里清楚。”老婆私下里拽了我一把,我不为所动。我说的没错,方智和我二哥都向家里借过钱,而且一直没还,我从来没用过老妈的钱。
老妈的瞳人忽大忽小,眼睛是半天都没眨一下。最后她狠狠一拍桌子,怒道:“我养你了!我把你从小养到大学毕业,我没功劳还有苦劳呢。我使唤你怎么了?我就应该使唤你。”
我被老妈骂了个糊涂,明明是她说我们使唤她,怎么又成她使唤我了?我决定不给老妈翻盘的机会,郑重地说:“我没说不让您使唤,是吧?我是说,您别动不动就说我使唤您,那不是我干的事,别弄混喽。”
老妈也知道自己理亏,但她不甘心失败的命运,哼哼着道:“你们哥几个,没一个好东西。”
老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虎着脸道:“你笑什么?”
“我是说,这事挺难得的。四个孩子里连一个好东西都没有,咱妈教育得真好。”老婆从容地说。
老妈的脸一阵青一阵绿,脖子是一会儿粗来一会儿细,直到吃完饭也没再多说一个字。
吃过饭,老婆去厨房洗碗了。我偷偷走到老妈近前,小声问:“您去成都,钱够吗?”
“用不着你管。”老妈扭过脸去不搭理我。
我拿出一千块钱,转过老妈的脑袋,在她眼前晃了晃:“您拿着,给我舅舅买点东西。”
老妈回头瞪了我一眼,然后狠狠从我手里把钱拽下来。“三啊,咱家就你不让我省心。”
我知道她的下文肯定又是孩子的事,赶紧踩了刹车。“就我老给您钱花,老给您买东西吃,他们行吗?我要是生个孩子,您还得倒贴我,就您那几百块退休工资,够吗?”
“我愿意。”老妈还要再说什么,却看见老婆的身影在厨房门口一闪,她马上将一千块钱揣了起来。然后悠然地叹了口气:“我去成都啊,也是为了躲清净。有些事你不知道。”
“什么事?”我问。
“还不是你大哥的事,街坊四邻都在看笑话呢。”老妈半趴在桌子上,似乎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什么我大哥的事,是方淑的事。”我心里暗骂自己,老妈都门清的事,我怎么会昨天才知道啊?我这双眼睛也不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