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整整持续了一个下午,狗子沟应该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
调查团团长不仅发动了全村的老百姓,而且把副县长和老板都赶到井下去救人了。从下午五点钟开始,一具具尸体被抬了上来,团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逐渐井口前的小广场上摆满了死人,象是贩卖人肉的市场。
那是二十二具血肉模糊的尸体,那是二十二个苦难深重的阶级兄弟。经过调查团随团医生的检查,发现其中大部分人不是被炸死的,很多人身上甚至残存着厮打和相互残杀的痕迹。团长一直站在那儿在默默抽烟,尸体凑齐时,他脚下的烟头已经组成了一个白圈儿,远远看去,活象个花圈。
最令人惊奇的事发生了,最后一拨救援人员竟把第二十三具尸体抬了上来。这一来连老板都奇怪了,明明只死了二十二个,怎么出了个二十三呢?
团长命令矿工们来辨认尸体,由于尸体腐烂严重,前后来了几拨矿工,都没认出来。最后大巴子认出了死者手上的戒指,原来这是个二十岁的四川民工,叫小锤子,去年曾在矿上干过几个月。后来发生了一次矿井事故,之后小锤子就神秘地失踪了。现在看来,小锤子已经死了一年多了,要不是贾七一等人来捣乱,估计他还会在矿井里一直安详地睡下去。
兴许几百年之后,未来的考古人员会在一个废弃的矿井中发现小锤子,于是这小子就出大名喽。这是绝无仅有的太行山煤矿干尸,未来的人们会从小锤子身上发现当代时候的很多蛛丝马迹,但有些事他就想破头也搞不明白。当然或许哪个好心的研究人员,还能给他起个响亮些的名字,绝不是那句著名的四川脏话——锤子。(四川锤子是句骂人的话,大意是男人的生殖器)
小锤子的事弄明白了,团长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单手扶着封闭井口的铁条,咳得把腰弯成了90度。副县长上去,为他捶了捶背,团长毫无涵养地地把他推到了一边。然后继续咳嗽,自此再没人敢去表示关心了。
贾六六当上了书记员,认真在旁边记录着死人的姓名、籍贯和死亡原因,还时不时地用片儿汤话戳几下团长的心窝子。最后团长亲自给地区公安局的局长打了电话,一个小时后,小煤窑就被一大群警察严密地监控起来。团长发布了命令,小煤窑的所有工作人员一律不许出门,出门以拒捕论处。他还发布一项不尽人情的命令,他让老板再次带人下去,把以前的事故现场全部整理出来,以免还有没发现死难者。团长最后道:“明天我也会下去,我要检查!”
贾七一、刘小灵、小赵等人总算出了口气,团长的命令一宣布,众人就兴奋地拍起巴掌来。贾七一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古老的曲调: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马专员。
晚上,精疲力竭的团长竟然腾出宝贵的时间,在狗子沟最豪华的饭馆里摆了一桌最丰盛的酒席,专门要宴请贾七一等人。这一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王老五得知这个消息后,感叹了半夜:北京人就是我们山西人不一样,团长要请客,为什么不把自己也叫上?要不是我王老五给北京打电话,他们能知道这事吗?
实际上,团长下达邀请时,贾七一等人正在王老五的小卖部里吵架呢,议题是现在是否马上回北京。
按贾七一的想法,今天晚上就连夜回去。这地方不吉利,到处都是死人,万一被冤魂附了体,回去还得请法师做法驱邪,太麻烦。
刘小灵狠狠瞪着他道:“附体?附体也是附在老板、师爷和副县长身上,你有什么可怕的?”
贾七一急道:“谁能难保死难者中没有近视眼?他们万一认错了人呢?”
其实刘小灵嘴里是这么说,她本人狠不得马上就走。吃喝都在次要,在狗子沟这地方呆得时间长了,精神上受不了,刺激太强烈。
但贾六六和小赵却想留下来,他们是一个心思,贾六六要彻底了解小煤窑矿工的生活,矿主的底细。而小赵更直接,他反复说,要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搞清楚,一定要给北京的读者一个满意的交代。
至于周胖子吗,他无所谓。贾六六一被救出来后,他就拉着贾七一道:“兄弟,咱们要是没救出你哥哥来,我什么话都不说,谁让咱们是朋友呢。可现在你哥哥出来了,看样子还挺硬朗。那我这趟山西就不能白跑,你得出一千块钱车费,我这辆车是借的,人家也得给公司交份儿钱。多呆一天多一天的费用,这样吧,一天另加四百块。怎么样,我不黑吧?”
贾七一看了看周胖子,又瞧了瞧王老五,然后笑道:“看来,你们才是亲哥俩呢,一模子刻出来的。”
正在众人争执不休时,王老五家的电话响了,是他老婆接的。之后王老五的老婆把消息传达给王老五,王老五又把团长要请客的消息告诉大家,这一来大伙有点儿蒙了,团长请客?这顿饭能吃吗?
大家探讨出很多可能,却理不出个头绪。最后,贾六六舔胸叠肚地说:“甭怕,他把咱们怎么样啊?去,不吃白不吃。”
就这样众人来到饭馆,团长已经在雅间里恭候了。
大家落座,众人一一做了自我介绍,每个人都把自己的身份稍微地夸大了那么一小点儿。刘小灵成了群工部的主任,贾六六摇身变成了著名作家,小赵自然是北京的知名记者了。而周胖子则干脆隐去了出租司机的身份,直接说自己是运动健将,一直在体委工作。
贾七一最生窝火了,这伙人里唯一有点儿实权的就属自己了,好歹我贾七一手下也管着二、三十名职员呢。但一旦摆到桌面上,自己的工作似乎最不体面。没办法,贾七一只好说自己是著名作家的弟弟。
团长没想到这群家伙的身份如此难缠,脸色忽青忽白,呼吸时粗时细。最后团长苦笑着道:“记者、作家、运动员、群工部的领导!嘿嘿,你们都是能人哪!在北京都是很体面的人,我居然在这儿和你们碰上了!嘿嘿,要是没有这挡子事,估计你们一辈子也不会来到狗子沟的。怎么样,这回对我们西部地区的印象更深刻了吧?”说着他端起酒杯,高高举到贾六六面前:“我很佩服你这样的,如今能跑到这种矿井里来体验生活的作家不多了。我一直认为中国的作家不过是作协笼子里的八哥呢,人家爱听什么就说什么,看来也不全对。”
贾六六沉痛地说:“您说的那种作家是吃俸禄的,我要靠自己的书养活自己,不写点儿真格的不行啊!”
团长点头依旧举着酒杯:“是啊!是啊!在市场和读者的判断力面前,所有的谎言都是灰白的,说真话永远值得尊敬。您受惊啦,嘿,差点儿死在我们这个破地方。真是,真是——来,先喝杯酒吧。”
贾六六把酒杯放在桌子上,歪着眼道:“我倒想知道知道,你们如何向死难者的家属交代,如何向法律交代。”
“按国家规定的办,按法律行事,不会有一点偏差的。至于责任人嘛,他们自然是要受到法律制裁的,一个也跑不了。这点请几位放心,多行不义必自毙。请!”团长第三次向贾六六举起了酒杯。
贾六六终于给了团长民间字,第一杯酒就这样喝下去了。然后他依然有些不信任地叮嘱道:“我等着看行动呢,我们的信息是很灵通的。”
“我相信诸位的能量。现在是信息社会,信息渠道太多了,堵都堵不住,谁要是想欺瞒别人,无疑于开玩笑。请大家放心,我不弱智。”团长忽然看了看小赵和刘小灵,语重心长地说:“我有件事,要托付托付二位,希望两位新闻界的朋友不要拒绝。”
小赵一下午都在编写稿件,为了稿子的事给版面编辑连打了六个电话,主要是编辑觉得这事太荒诞,担心消息来源不可靠。小赵以自己奶奶的名义和刘小灵奶奶的名义发誓赌咒,编辑才有点儿动心。在来饭馆的路上,小赵收到了稿件明天发表的通知,兴奋得进门时差点撞门框上。他知道自己的心思不在饭桌上,于是盯住了刘小灵。
刘小灵从来是当仁不让的,立刻接口道:“是不是新闻报道的导向问题?这一点我也请您放心,我们有自己的尺度。”
“是的,是的,北京的媒体自然是值得信赖的,也是值得钦佩的。你们的确敢说话,很多在当地不敢报道的事都让你们挖出来了。”团长说话的速度很慢,好象在思索着什么。
刘小灵决定先下手为强,用硬话把团长顶回去。于是道:“新闻报道首先要对人民负责,要对社会的良心负责。我们要保证人民的知情权,这是宪法赋予我们的权力,也是正义给予我们的权力。”
“是啊,是啊!”团长又苦笑了一下,然后轻轻抿了口啤酒,皱着眉道:“我是专门检查安全生产的,在这个岗位上已经干了十年了。有幸啊,我的良心还没有泯灭,也为老百姓做过几件实事。”
贾六六忽然开始同情团长了,这家伙也挺不容易的。他点着头道:“从您行事的风格上,我们能看出来。”
“谢谢,我知道社会舆论对我们的看法,人一旦当了官就和贪字挂上钩了。但请诸位相信,你们面前的这位官员不是贪官,我也并是不受了什么人的指使。”团长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酒杯上,似乎很是伤感。
刘小灵也心软了,喃喃地说:“有事您就说吧,只要我们能做到,应该不会有问题。”
“好,那我就开诚布公了。这么说吧,我们省是煤炭大省,全世界都知道山西没别的,就是煤!你们也都看见了,大矿、小矿、私人小煤窑到处都是,这是我们的经济支柱,在短期内是无法改变的。可实际上煤矿的安全生产问题,在全世界都是个难题,怎么预防都会出事的,没办法。我干的是件苦差事,每年平均要跑上十五万公里,两年跑坏一台进口越野车。从我手里抓进去的人,一共有七十二个,同事们都改名叫我捕快了。”团长说这话时,多少有些无奈。
贾六六非常惊讶,大声道:“这么说你和孔老二一样啦,孔老二也拯救了七十二个人。”
刘小灵摇着头道:“他有三千个弟子,贤者七十二。”
“是有弟子三千,可他只把七十二个人教育成材了。剩下的那两千多全是朽木不可雕。”贾六六道。
“嘿嘿!”团长微笑着摆了摆手:“都挺有学问的,嘿嘿!不管怎么说,我真是抓了七十二个。可即使这样,山西地面上还是老出事,老死人,连我自己都想不明白,大矿的事有国家负责,虽然也出事,但这个是比较规范的。问题主要出现在小煤窑,小煤窑是野火烧不尽,有没有春风都生满地呀。这可能是体制原因也可能是人性的原因,当然这不是我这个级别的干部应该琢磨的。唉!说实话,我已经有点儿绝望了,这样下去,早晚我得成了神经病。今天这个事呀,怎么说呢,大家都看见了,用什么形容词形容它都不过分。唉!如果你们要是我们省内的媒体,报道也就报道了,省内控制嘛。但你们是北京的媒体,北京的媒体影响太大了,可能会对我们整个省,整个行业造成不利影响,这个,这个……”团长求援似的望着大家。
小赵使劲掐了掐眉心:“你的意思是,北京的媒体就别凑热闹了?”
团长苦笑一声:“话不能这么说,反正,反正能不能不在北京报道呢?你们可以把稿子给外地的媒体吗。”
贾七一、贾六六、刘小灵、周胖子和小赵相互看了看,然后同时盯住天花板,屋里陷入了难堪的沉默。
团长眼巴巴地望着大家,嘴唇不住地蠕动却总也出不来声。最后团长陪着笑脸道:“要不,大家说说,说什么都行,畅所欲言吗。”
众人仰着脑袋,似乎飞碟已经落在屋顶上了。
尴尬大约持续了两分钟,团长突然激动起来,他把一大杯啤酒狠狠灌了下去,满嘴挂着酒花,一字一顿地说:“报!就在北京的媒体上报道,让所有的中国人都知道知道狗子沟这个破地方,都知道知道咱们身边还有这样一群见死不救的狗崽子。从重从严,一定要从重从严,枪毙了他们都不多。”
刘小灵高叫一声:“好!这就对了!”
贾六六却比较冷静,试探着问:“您就不怕牵连到当地政府的官员?你们在同一个省里做官,抬头不见低头见呀。”
“牵连到谁都是活该,谁让他们不知道检点的,这人命是闹着玩儿吗?”说完,团长又激动地喝掉一杯酒,喘着粗气道:“我现在是司局级干部,谁想撤我都不容易。只要我在这个位子上呆一天,我就不会让他们有好果子吃。”
贾七一等人兴奋得再次鼓起掌来,刘小灵的眼眶都湿润了。
团长疲惫地张开手,摇着头道:“拉倒吧,我这人就是个普通人,就是还有点儿良心,我也一直在担心,我怕早晚有一天我这点儿良心也得被狗叼了去。好在我入党已经二十年了,以前也干过不好事,有了事党会帮我的。”
贾六六哈哈笑起来:“一旦有了事,你就被开除党籍啦。”
众人先是一惊,随后便是一阵哄堂大笑,连团长都乐了。他晃着脑袋站起来,嘻嘻哈哈地说:“不愧是北京的作家,脑袋就是快呀!没错,出了事我就被开除了,还是别出事的好。行啦,今天要处理的事太多了,估计得干到后半夜了。诸位放心吃吧,我已经付过帐了,我能报销,这点权力总是有的。”说完,团长起身,向众人作了揖,然后向外走去。
大家自觉自愿地送了出来。
团长默默走出饭馆,贾七一走在他后面,忽然看到团长的肩膀哆嗦了一下,随即整个人僵立在门口不动了。
贾七一第一个感觉是有人要暗杀领导干部,他叫了声“不好”,飞身冲出去,把身体横在团长面前。
团长没事,只是吃惊地望着前方,一个劲摇头。贾七一随着他的目光望去,我的天!饭馆门口聚集了好几十人,大眼灯似的瞧着他们呢。贾七一扫了几眼就认了个大概其,这些人大部分是他们上午在食堂里见过的死难者家属,很多人为了死人的事和老板发生过争吵。
贾七一长出了一口气,欣慰地告诉团长道:“他们是死难者家属,估计是要您主持公道的。”
团长无限同情地看了看贾七一,挺直腰板,朗声道:“外面太冷,风硬,大家有话在屋里来说吧。”
贾七一不明白团长眼神的含义,但他觉得自己肩负着一些责任,便拉住站在最前面的老张头道:“老张头,团长是好人,是党的好干部。您放心吧,老板这回肯定进监狱了,他跑不了啦。”
老张头吧嗒着眼皮不说话,此时他身后的兰考中年人轻声道:“老板让公安局抓走了,俺们的钱呢?俺们的钱怎么办?”
贾七一觉得这话不对劲,不得不回头看了看团长。
刘小灵大声道:“你什么意思吗?难道老板不该给抓去来吗?”
兰考人理直气壮地说:“抓不抓是政府的事,能不能拿到钱是我们的事,我死了儿子,不能白死啊。”
团长似乎早料到了这一点,他表情凝重地说:“大家先进屋吧,有话慢慢说。”
刘小灵偷偷拽了贾七一一下,小声道:“这群人到底想干什么?”
贾七一也不明白,挥手指了指团长,此时正要转身回屋,众人只好跟着。
大家刚一转身,只听得身后的地面上“扑通”响了一声,然后便“扑通”成一片了。众人立刻回头观望,天哪!几十名家属在老张头的带领下,全都跪在地上了,那情景跟演电影似的。老泪横流的老张头用膝盖向前走了几步,双手哆哆嗦嗦地伸向团长。
团长大惊失色,拼命想把老张头拉起来,嘴里道:“老汉,你这里做什么?使不得使不得呀。”
“首长,你得为我们做主啊。”老张头哭道。
“您放心,我们一定把责任人法办,尽快尽严,绝不姑息,一定要给死去的人讨个公道。”团长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可老张头跪在地上纹丝没动。
老张头不仅不起来,后来竟咧着嘴号啕起来,哭得刘小灵等人心惊胆战。
此时后面的不少家属喊道:“领导,首长,把老板放了吧。他是好人,我们狗子沟离不开他呀!您高抬贵手,把他放了吧,我们还指望他活命呢。”
众人这回可傻眼了,特别是贾七一、刘小灵他们。上午老板杀鱼切肉似的整治这些家属时,他们在场啊,难道这些老农是中了迷药不成?大家无奈,只得扑下去,抬木头似的把家属们挨个搬起来。而团长则把老张头等几个年长的家属请进了饭馆,另外的人不愿意离开,门口依然黑压压的站了一片。
团长站在张老头面前,局促地问:“老汉,你们真想把老板放喽?是不是因为钱的事啊?”
老张头悲愤地拍着大腿,鸡啄碎米似的点头:“首长,这人死不能复生啊!事已经出了,人已经死了,你们就是把老板枪毙了又管什么用啊?俺们孩子不是一样地白死吗?”另外几个老人不住地叹息,鼻涕、眼泪噗噗地洒向地面。老张头从怀里掏出一份合同来,恭恭敬敬地展开,然后递到团长面前。“首长,您看看,这是俺们和老板签的合同,本来都说好了,明天拿这张合同去换钱,算是对活人有个交代吧。按说老板是可恨,可他也不算是不讲道理的人,瓦斯爆炸也不是他干的,人家是要花钱买安生。可你们把他管制了,这钱俺们朝谁要去?俺家的孩子就算是白死啦。”旁边的老人们不住称是,不少都开始哭得更伤心了。
贾七一等人面面相觑,肚子里跟翻江倒海似的,所有的船全翻了,所有的人都掉水里了。只有小赵飞快地敲击着笔记本,一字不落地记录着。
团长显然早想到了这节,他微笑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啊。这个老板已经触犯了国法,他不为工人提供必要的安全措施,出了事以后胆敢瞒报死伤人数和事故真相,而且还见死不救,这已经是罪大恶极了。如果不是工头熟悉井下的地形,后面的五个人还得死在里头。你们说,他的罪过够不够法办呢?按老理说,这种人死八回都不多。”
“够,够,绝对够,枪毙他八回都不多,让他下辈子托生成屎壳郎都不多,可——可——。”老张头狠狠在自己大腿上敲着,似乎是解恨也象是懊悔。“可这俗话说,打了不罚,罚了不打呀。你们枪毙了他,判了他,他倒落个痛快,可俺们一家人的日子可怎么过呀?俺儿媳妇正怀着孕呢,头生是个丫头,俺怕话了国家政策,就没敢生下来。这回做过了B超了,是个儿子呀!这孩子生下来靠什么养活呀?我快六十岁的人,干不动啦,这两万块钱是我孙子的命啊,枪毙了他就等于把俺孙子也毙了。”
刘小灵使劲瞪着张老头,似乎要把这个老家伙瞪到地里面去,可张老头的眼里根本没有她。
团长叹息一声,拍着张老头的肩膀道:“您放心吧,事故造成的损失自然要赔偿。小煤窑虽然是私人的,但照样是个企业,作为企业法人的老板即要负刑事责任又要负民事责任,民事责任就是要赔偿死难者家属的损失。据我所知,这个钱不止是两万块,他想用两万块钱打发你们是想骗你们。”
“不止是两万?”屋里的老人们将信将疑。“三万,能有三万吗?”
“具体的数字得计算,但以我的经验看,三万都不止。”团长道。
老张头抬起来年来:“那,那俺们朝谁要啊?”
“法院会判下来的,法官会替你们把钱要回来。”贾七一插嘴。
老张头瞥了贾七一一眼,揪住团长:“那法官也不是俺们家人,人家凭啥帮我们要钱?”
“这是国法!放心吧。老板他们家就是砸锅卖铁也得把钱给你们,他还不清,他儿子还,他们一家子还。”团长的语气越发恶毒了,似乎很是解恨。
“俺们不敢多要,俺们多要了他的钱,这小子回来不得跟我们算帐啊?”后面有个老人叫了起来。
“回来?他还能回来?”贾七一嘿嘿笑了两声:“你们真以为他虎能回来呀?他回不来啦,就是不够枪毙的,他也出不来了。”
“万一减刑呢。”刘小灵翻着眼珠子道。
“那出来也得七老八十了,他还找谁算帐去?有口气就不错。”贾七一道。
“那,那……”老张头轻轻拽了团长袖子一下:“首长,这打了不罚,罚了不打呀,这与理不通啊!”
团长满脸的无可奈何:“我跟您说,国法不是俗理,国法是又打又罚,要不,得多少人犯法呀?您想想,按是您的意思,人只要有钱就能随便杀人啦,是不是?反正是罚了不打嘛。要真那样,这还叫什么国家呀?”
老张头疑惑地望着大家,好久没再说话。
“您是干部,你说话算数吗?”又一个老人叫道。
团长拉着老张头的手:“别的干部说话算不算数,我不敢说。可我说话算数,老汉,你快六十了,可我也快六十了,我这张嘴不是屁股。”
“您?”老张头上下打量着团长:“您有六十?”
“我数狗的,五十八了。”团长道。
“我是数鸡的,原来你才比我小一岁呀。”老张头惊道。
贾七一差点笑出来,农民的确是显老,虽然两人只差了一岁,可看起来跟差了一辈儿似的。
团长站起来,大声道:“老哥哥,我以人格保证,大家一定会拿到赔偿的,肯定比现在的钱数多,大家放心吧。”
老人们又议论了一会儿,十一点了才纷纷散去。
大伙都累了,特别是贾六六,声称整个骨头架子都快散了,于是众人也起身与团长告别。团长一直在点头,没说话。
大家在狗子沟住了一晚上,贾七一和贾六六同睡一室,他狠狠把哥哥臭骂了一顿,责怪他不该给家里找事,不应该不知道死活地跑到狗子沟来。
贾六六“哼哼”了几声,得意地告诉他:“这一次的经历就够了,够一本小说啦。我是真没想到,挖煤工这么苦,简直是猪狗不如啊!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看过的电影吗?卡就是万恶的资本家,他们一个揍性!不写写这些人,不把这种生活状态写出来,我不甘心。明天你先回北京吧,我不走,我要把事件跟踪到底,我要亲眼看着老板给带上铐子。”
天亮后,贾七一才知道,要留下来的人不止一个,小赵也不愿意走,他要做个连续报道,干脆和贾六六搭伴住了下来。
贾七一有逐个不愿意在狗子沟多耽搁,于是和周胖子、刘小灵上路了。
临上车前,周胖子拉着贾七一神秘地说:“我看,你和刘小灵的关系有点儿不对劲啊?”
“别他妈胡说,他是方路的老婆。”贾七一狠狠掐了他一把。
“反正是有点儿不对劲。”说完周胖子上车了。
轻车熟路,回北京比来的时候顺多了。出租车再次取道阳泉,不出一个小时就开上了高速路。
刘小灵累了,一直在后座上迷糊着,贾七一时不时地在反光镜里偷看上几眼。他在这个女人身上看到了一股能量,一股能把喜玛拉雅峰顶的冰川融化成滔滔巨河的能量,一股能冲上月亮表面,撞出个环行山然后折射回地球的能量,当然这种能量同样能击穿贾七一,能让他蒙灯转向。
贾七一已经三十多岁了,是个成熟的男性,男人成熟的标志自然是曾经经历过若干个女人,有能力在与女人的周旋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可现在他有点儿摸不着自己的脉了,眼睛一直瞟着刘小灵,到后来眼珠子跟吊着根线似的,挂在反光镜上,不动了。
终于贾七一看见刘小灵醒了,而且在反光镜里狠狠瞪了自己一眼,自此他再不敢往后瞧了。
三人在石家庄外环路上写正了十来分钟,刘小灵又发现了新鲜事,她指着远方村落中的一块标语牌问贾七一:“能看清那几个字吗?”
贾七一辨认了半天,没看出来。
刘小灵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这双眼睛是最好的,您当飞行员。”
“到底是什么字啊?”贾七一问。
“越级上告,就是犯法!”
贾七一倒吸一口冷气,外地真是不能来,于是催促周胖子赶紧开车,三人离开了石家庄。
来年感个小时后,出租车开进了北京的管界,贾七一的心总算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于是回身问刘小灵:“方路几时回来?”
“用不了几天,时间长了他们老板非破产不可。”刘小灵道。
“那好,等他回来,咱们三家人聚会一下,我请客。”贾七一道。
周胖子哈哈笑起来:“这就对啦,好歹咱们也算出生入死一回,你小子应该请客。咱们吃鲍鱼吧,四个头的(四只鲍鱼一斤称为四个头的)。”
贾七一真想把他一脚踹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