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七一的精神的确好多了,他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才把满汉全席的事说清楚,居然一点儿疲劳的感觉都没有。他没敢在录音中点广东老板的名字,更没敢把万人大餐厅的事说出去,省得找麻烦。
医生查房时把录音带拿走了。第二天他上午就打来了电话,医生带着有点儿崇拜的口气问贾七一:“您真吃过满汉全席?”
“就一次!”贾七一道。
“真有那么多稀罕玩意儿?”
“人家老总是那么说的,可咱也没吃过,谁知道是真的是假的。”贾七一觉得医生有点跑题了。
果然医生岔开话头道:“算了,算了,那些野生动物您是什么时候吃的?”
“有几个月了。”
“时间太长了,病毒的潜伏期不可能有那么长,再说,照你的意思,那家餐厅的卫生条件应该是不错的。要不,您再仔细想想,最近还吃过什么?”医生说话很客气,好象电话这边是一顿丰盛的满汉全席。
挂掉电话,贾七一也觉得可笑,满汉全席的确是几个月前的事了,应该跟非典没什么关系。没辙,一想起吃来,他就条件反射般地想起满汉全席,这是他吃货生涯中最为辉煌的时刻。
这时刘小灵又打电话,询问病情。贾七一告诉她,自己病情稳定,不日即可出院。然后将医生要求他配合调查病因的事说了说,刘小灵重重哼了一声:“你还有脸说满汉全席呢,你们这伙子人全是吃货,一点儿素质都没有。那个方路,去年去日本,专门去吃鲸的——那个玩意儿,缺德,真缺德!”
贾七一知道这事,那是在吃的方面方路唯一可以在他面前炫耀的事,鲸鞭!据方路说,那东西有一尺多粗,跟一头小猪似的。日本鬼子把它当成了人间的珍宝,价格贵得离谱。
“现在别说那些没用的好不好,这不是找病因呢吗?”贾七一知道,再说几句刘小灵又是那套听起来花哨,实际上不解决任何问题的环保理论了。什么地球是人类和动物的共同家园啦,什么能否保护生态环境是文明程度的标志啦,什么野生动物是人类的朋友啦。哼!那些东西跟他贾七一有什么关系?野生动物是动物,家畜就不是?如果吃野生动物缺德,那吃猪吃羊吃牛就不缺德?人真是无聊得很,把自己分出等级来也就罢了,还要动物难道分成三六九等?这就是刘小灵的文明程度?不过是封建社会的文明。再说了,文明程度高又有什么意义?美国人的文明程度够高的吧?可他们到处惹是生非,结果是9·11!挨撞没商量。在贾七一眼里,世界上只有两样东西,能吃的和不能吃的。吃,没事吧,吃两口,不招灾不惹祸,还能落一个口福。
“你还能帮人家找出病因来,笨死你?虽然满汉全席不是个东西,但卫生条件总是没问题的,怎么可能是他们传染的呢?”
“您说的没错,医生也是这么说的。”贾七一突然拍了下脑门,老婆一句话就提醒了他。传染病当然得有传染途径了,卫生条件差的吃喝环境自然是传染病滋生的温床。最近吃喝条件最差的就应该是跟老张那次了,没准真是那回传上的。老张这个东西,难道想让自己也回家吃低保吗?
老张住在贾七一家楼下,前文中咱们提过他。这家伙四十多岁,傻胖傻胖的,他最喜欢和许处长抬杠,有时能把许处长气得胡说八道的。
要说老张一家是楼群里最神的一家了,老少几辈全是神人。能神到什么程度呢?能神到老张都三十多了,还隔三岔五地去派出所领人呢。
领谁呀?领他爸爸。
老张的爸爸是个铁路工人,三十几岁上死了老婆。但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十几岁的小老张太能吃,一顿能吃五个馒头外加两碗疙瘩汤,家里都让他吃穷了。老张的爸爸没钱,续不上弦,只好孤身带着老张过日子。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老张长大成人了,还娶了老婆,而他爸爸由于长期守寡,心理也扭曲了。
这老头见不得漂亮姑娘,只要一见漂亮姑娘,那玩意儿就控制不住。于是常常在公共汽车上凑过去,在姑娘身上随便找个地方,使劲一顶,痛快了,然后被众人扭送派出所。
警察自然不会放过这种流氓,提审时严厉地问:“你干嘛来着?”
老张的爸爸倒也老实:“我顶人来着?”
“你,你为什么要顶人?”警察给得哭笑不得。
“我,我好这一口。”老张的爸爸难过得快哭了。
为这事他爸爸被劳教了两次,然而别出来,一出来照样顶。所以单位同时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老顶”。单位领导对老顶挺关心的,批评、教育、规劝、恐吓,威胁开除,什么办法都使过了,然而老顶是虚心接受,坚决不改。单位实在拿他没招,不得不动用了最后一个办法,让他爸爸提前退休了。
这一回可苦了老张,原来老顶每次进去都是单位领导去领人,一退休就该老张去接他爸爸了。
再后来,耍流氓的罪过日益减轻,劳教是不会了。但被顶的主儿依旧不干,碰上痛快的,当街揍老顶一顿,要是还不解恨,依然是直接送到派出所。所以老顶自己都说不清到底进了多少回派出所,都没数了。
后来附近几个派出所的人都认识老顶了,办公室的常用电话里甚至有老张单位的号码?为什么呀?人家为了找老张方便。老张这叫窝心,逢人就诉苦,狠不得老顶快点儿赶屁。
十年前老顶终于死了,却不是老张加害的。原来老顶有一次又去顶人,结果还没顶上就心脏病突发,当场就死了,据说死时那玩意儿还是棒硬棒硬的。
老顶死了,老张终于不用老往派出所跑了。但过日子就是这样,按住葫芦浮起瓢,总得有点儿事。就拿贾七一来说吧,刚把老婆的事搞明白,自己和得非典了。老张家的事也不少。
老人们说:吃不完的饭,干不完的活儿。其实这话错了,饭的确是吃不完的,人不进骨灰盒是不会闭嘴的。但这活儿就不一定了,忙不过来的那是指的有本事的,一般人有个活儿干就不错了。
七年前,老张单位的效益不好,人下岗了。和贾六六一样,屁嘛技术都没有的老张找了三个月工作却毫无进展,一怒之下,北京人浑身的傲骨发作了,老张申请了社会最低保障,简称低保。
从此老张再不上班了,他知足常乐,反正有人按月给钱,从不拖欠,比儿子的养老费都保险。于是低保一吃就是七年,而且越吃越上瘾,越吃越有滋味,后来干脆连老婆也吃上低保了。
私下里,贾七一一家人没少议论老张的事,就差亲自到他们家去视察了。是啊,老妈和贾七一都担心老张家的吃饭问题。老张夫妇虽然两个人都有收入,可总共不过是六七百块钱的事,一家三口靠什么过日子?吃什么呀?恐怕连孩子上学都供不起吧!
前几年,老妈曾怀疑老张上班时弄了不少黑钱,家里有底儿。这个推测,当时就被贾七一否定了。不可能,老张以前是个装卸工,能有什么灰色收入?他倒想贪污呢,恐怕连挣黑钱的门都找不着。当然假如老张以前曾经是个科长,哪怕是副科呢,这话就得另说了。当然老妈和贾七一的好奇心比较强,贾六六就从不关心这事,万一碰上他们探讨这个话题,贾六六就皱了眉道:“咸吃萝卜,淡操心,人家又没朝你们借钱。”
“姥姥!”老妈一听就急眼了。“大老爷们儿,舔着个脸的吃低保,他丢人不丢人哪?想找我借钱,我借他个大耳刮子。”
老妈关心老张的生计多少是有些理由的,两家没搬上楼房时就认识,也算老街坊了。而且老张的媳妇还是老妈帮忙介绍的呢,老张家日子过不下去,老妈自然觉得有自己一部分责任。但事情就是这样,往往皇上不急,太监跟着瞎着急。老妈觉着人家过得挺苦,可老张就跟没事人似的,一天到晚地乐乐呵呵、嘻嘻哈哈、喜气洋洋,一点儿忧愁的劲头都看不出来。
去年,楼群里传出消息。老张把房子租出去了,据说是六个夜总会小姐合租的,每人三百,一共一千八。
老妈回家一学舌,贾七一却根本不相信。“别听他们瞎胡说。老张他们家就一套两居室。我天天看见老张回家,把房子租给小姐住,他们一家三口还能睡在凉台上?”
“真的,每天夜里两三点钟我都能听见楼下有动静,叮叮咣咣的,保证是小姐下班啦。这阵子,我老看见他们家阳台上晾小裤衩,一串一串的,他们一家人能穿得了那么多裤衩吗?”老妈忽然照着自己的嘴唇上拧了一下:“我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这不是稍道(二百五)吗?”
一个多月前,该贾七一家收卫生费了,老妈担心碰上不该碰上的事,于是把卫生费的本子扔给了贾七一。贾七一倒很想见识见识老张到底租没租房子,于是欣然下楼了。
开门的正是老张,见到是贾七一,立刻眉开眼笑了:“兄弟,你来啦,真少见啊。”
贾七一随着老张进屋,刚穿过走廊就愣住了。老张家是一座古旧的两居室,两间居室朝阳,两室之间是一个不到十平米的小客厅,客厅正面的阳台和主卧是通着的。厨房和厕所在走廊里,都不带窗户,根黑洞子似的。让贾七一奇怪的是,客厅正面安装了玻璃推拉门,里面挂上了厚重的窗帘。外面只剩下通往两间卧室的不足两尺宽的小过道,这叫一个黑,虽然是白天,依然身手不见五指,贾七一立刻想起了狗子沟的矿井,没老张就住在矿井里。
老张把贾七一让进封闭的小客厅里,贾七一进屋就一头撞上个硬东西,咚的一声,人差点坐地上。
老张一把搀住他:“兄弟,瞧着点儿啊!”
贾七一这才看清,客厅里放了个双层床,下面的是双人的,上面的铺位明显窄了一节子,自己的脑袋正好撞在上层的床帮上。再往外看,阳台中间也打上了隔断,封得还特严实。
“老张,你这是干什么呀?”贾七一下意识地看了看两间卧室,卧室的门都上锁了。
老张放低声音道:“兄弟,这事也就是跟你说说,千万别给我传出去,让房管所知道就麻烦了。这两间房租出去了,哎!咱不就是想挣俩钱吗。”
贾七一指着双层床道:“那你们一家三口就挤在客厅里?受得了吗?”
“挤点儿就挤点儿呗,谁让咱没本事呢?有本事我就住故宫了,你说是不是?没事,将就一阵子就行,顶多半年。等我儿子一上班,等我儿子一挣钱,我就没急啦,我他妈就成老太爷啦,到时候我把这帮小姐全干喽。”老张突然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赶紧向窗外看了看。
“嘿嘿!”贾七一干笑了几声:“放心,刚才我在凉台上看见嫂子了,他在楼下搓麻呢,听不见。”
“没事,她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她敢和我离婚吗?这房子是我的名,是我爸爸传过我的。离了婚,她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哼!”老张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贾七一晃了晃本子:“这月我们家收卫生费,每家三十六。”
“卫生费的事回头再说。”老张一把将他按在床上:“对了,我正要找你呢,你侄子快毕业了,你得帮忙啊!”
“学什么的?”贾七一知道,大家都认为他是楼群中最有档次的人,虽然不是老板,至少是老板的绝对心腹,是说了算的。所以不少人都愿意找他帮忙,贾七一也算热心,还真办成了几件事,于是大家对他越发敬重了。
“是学计算机的,绝啦。”说着老张指了指贾七一的头顶。
贾七一随着他的手指,脑袋竟扭了三百六十度。终于看见了,原来上层铺位上方的房顶上吊着一台电脑,躺在上铺上,正好可以操作。贾七一笑了,真难为老张了,他是怎么想出来的。
老张接着道:“我儿子那个电脑学的,都绝啦!每天都能自学到夜里三点,来多少敌人打死多少敌人,三滴血就能从头打到尾,真有两把豆儿!人家还特要面子,就一把枪,绝对不换武器。一换武器,分数就上不去了。听说,我儿子还要参加比赛呢。”
“玩游戏呀!”贾七一差点笑出来,自己的公司是卖明档的,弄一个游戏高手来有什么用?
“不光是玩儿游戏,他还能在电脑里盖房子呢,一群小人全归他管,他说他是市长,关着好几百万人的大城市呢。你说说,电脑里的人都得听他的,管理一个公司不得跟玩儿似的?”
贾七一咳嗽了两声,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在老张看来,电脑里的人自然要比活人聪明多了,能玩儿电脑的人自然能玩转整个世界。“先让他好好上学吧,工作的事着什么急?”说着,贾七一又要掏卫生费的本子。
老张一把拉住他:“今年夏天他就毕业了,工作的事能不急吗?你不知道现在找工作有多难。头年,我儿子上一届的毕业生为了找工作可费大劲了,人脑子都快打出狗脑子来啦。你信不信?国展的招聘会三十块钱一张票,进去得排着队走,出来连鞋都挤丢了。哎!我的妈呀,咱国家都计划生育了二十多年了,怎么还有这么人?真他妈新鲜了。”
贾七一当然知道现在找工作不容易,要是容易的话,社会能把贾六六逼得当作家吗?
“你看看我,要是有点儿文化,要是有点儿能耐,我能下岗吗?照这么下去,有文化都得喝西北风。没文化就更完蛋了。兄弟,你真得帮个忙,咱这群老街坊里就数你有出息,您是经理呀。你今儿个是来了,不来,我还准备找你去呢。”老张握住贾七一的手,眼圈都红了。
“要不我去问问,看看哪家公司要人。”贾七一想把他糊弄过去再说。
“你得上心啊,你真得上心,这事我可就指望你了。咱家孩子要求不高,就是上班近点儿,活儿轻省点儿,别让咱孩子受苦。工资吗,人家看着给,有两千块钱就成……”
“大哥,咱的孩子才中专学历,大学毕业生找不到工作的都有的是。两千块钱,现在小姐一个月都挣不了两千块钱。”贾七一有点儿冒火,原本是来收次卫生费的,没两句孩子就成咱家的了,这可受不了。
“胡说,我还能不知道她们挣多少钱。”老张指了指卧室的门:“最少也得四、五千。你说的小姐档次太低,都是路边拉人的主儿,我这而住的小姐都是夜总会的。你呀,上上心,谁让你路子野呢。那什么,过两天我请你吃饭,咱吃点好的,吃点新鲜的。”
贾七一几乎是冷笑了一声:“大哥,你可别生气呀。我连满汉全席都吃过,您还能有什么新鲜的?”
老张大大地冷笑了一声:“兄弟,咱别小看人,别瞧你哥哥我下岗了,可咱没闲着。我说出来的这个东西,你绝对没吃过,绝对新鲜,新鲜到家了。”
“活人脑子?”贾七一指了指自己的嘴:“大哥,我这张嘴什么都吃过,就是没吃给活人,那可是缺德事,咱不能干。”
“不是活人脑子,是活鱼脑子。”老张突然吸流了一口,好象口水要出来了。
“谁没吃过鱼头汤啊?”
“你绝对没吃过,礼拜六你等着,礼拜六我带你去吃。”说着,老张狠狠拍了拍贾七一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