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七一边下楼边偷着乐,这回给老妈来了个烧鸡大窝脖,估计中午都吃不下饭去了。
头几年,贾七一所在公司的效益很不好,经常开不出工资来。贾六六就更甭提了,下岗在家看孩子,一年多没收入。他不死心,连找了几个中介公司介绍工作,结果白白被人家骗去了好几百块钱,贾六六从小就要强,要不是怕孩子成了孤儿,非得上吊不可。
哥儿俩倒霉倒在了一起,经济形式从来就没这么紧张过,没辙,每个月只能象征性地给老妈一二百块钱的生活费,就这样还是从牙逢里挤出来的呢。
至于贾七七嘛,她的钱从来就没够用过,闺女是老妈的贴身小棉袄,脸皮自然也厚些,贾七七没钱花了就偷偷向老妈要,老妈心软,常常一百一百地往出扔。这倒好,闺女的生活费要不到,白养活还总得赔点儿钱进去。
老妈失落得很,养了三个孩子竟全是白眼儿狼,于是整日介耷拉着脸,天天甩片儿汤话。其实老妈也不是存心和儿子们过不去,她只是不相信,社会主义国家能让自己的大儿子下岗失业?堂堂国家的企业还能拖欠二儿子的工资?她想不明白,于是认为多半是贾七一兄弟俩坏了良心,不把老妈当回事了。
偏巧那两年政府连续给北京的退休工人涨了三次工资,老妈终于有了出火的地方,很有成就感。
每当哥儿仨凑齐了,老妈便喜气洋洋地宣布道:“看看,现在要孩子有什么用?我都六十多岁了,你们还在家里白吃白喝呢。告诉你们,还是单位好,单位年年给我涨工资。我跟你们说,单位才是我大儿子呢,最孝顺,你们全不行。”
当时贾七一的公司眼看就要吹灯拨蜡了,闭上眼睛就会为以后的出路发愁,而贾六六更是连领工资的地方都没了,两人在老婆和老妈面前都是次等公民。二人说话没底气,自然不敢与老妈争辩,顶多是生闷气。贾七七觉得自己反正不是儿子,老妈的话与自己无关,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装没听见。所以老妈的气焰着实嚣张了两年多。
现在情况掉转了,贾七一所在的公司是死人喘气,见缓了。这两年他们公司的明档都卖疯了,效益出奇地好,而贾七一也因为关键时刻没有背弃旧主,而得到懂事长的赏识,平步青云地当上了副总。
贾六六更有出息,人家一不留神当上作家了,名副其实的作家!绝不在家里白吃白喝的那种。贾六六一年能出好几本书,还都挺畅销。有一次贾六六喝多了,偷偷告诉弟弟:在家写字挣钱的就是牛×,我们家的打印机整个就是台印钱机,当然,千万别把这事说出去。
二人腰里横了,出手自然豪爽阔绰,每月给老妈的生活费爆涨了好几倍。一有空就带着老妈出去吃大饭,附近的饭馆全吃遍了,老妈已经能分出粉丝和鱼翅的区别了。
可这两年老妈的大儿子却再没动静了,听说连报销医药费都成了问题,不得不靠出租厂房度日。
贾六六是老大,反正是打头的骡子先受苦,他不好意思挤兑老妈。
但贾七一在嘴上是从不肯吃亏的,没事就拿老妈的大儿子气她。“您大儿子也有不行的时候啊?啊?现在怎么样?指望上老二老三了吧?您哪,就是井里的蛤蟆,光看见巴掌大的天儿!”
每到这时老妈先是翻着白眼琢磨上半天,想理出个原由来,但有些事她是永远想不明白的。没办法,恼羞成怒的老妈接下来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爆喝,祖宗、奶奶地数落,除了娘家人,老妈能把贾七一家所有亲戚的不是,全都唠叨上一遍,最早能说到贾七一爷爷49年以前嫖娼的旧事。
话说回来,斗嘴分斗嘴,娘儿俩感情却一直不错,实际上她们把斗嘴当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或者说是消遣。因为斗嘴都讲究个规矩,只要不破坏规矩就可以尽情斗下去。比如说,老妈从来不当着儿媳妇的面儿贬低贾七一的高大形象,贾七一挖苦老妈时也从未让海燕听到过。二人既保全了面子又享受了斗嘴的乐趣,倒也相得益彰。
贾七一在停车棚里找到了海燕的自行车,那是辆二六的女车,车胎果然被人扎了,而且一看就是钉子扎的。
贾七一对这种事很有经验,上学时他不止一次地扎过班主任的车胎,一看外胎上的窟窿眼儿,心里就全明白了。窟窿周遍很是均匀,绝对是三寸的钉子扎出来的,而且扎车胎的人是个小气鬼,舍不得珍贵的铁钉,拨走铁钉时差点把内胎翻出来。
贾七一围着自行车转了几圈儿,他突然有股骂街的欲望,恨不得叉着腰在楼群里吼上半个钟头。
二十年前北京街头经常有到处流窜乱骂的老太太,上到老祖宗下到八辈儿孙子,一个一个地诅咒,三个钟头不带重样的,那是真解气呀!
可惜,这种老太太大多气死了。但有些人就该这么对付,就该这么骂,骂得他们在家把脚指头抠出血来都不敢露面,早晚一口气背过去,死了算了。
其实也难怪贾七一生气,这是两个月来,海燕的自行车第四次被人扎了,光补胎的钱就够买两条内胎的了。当然贾七一清楚是谁干的,可没当场抓住人家,光生气也毫无办法。
大约两年前的时候,贾七一有急事骑车外出。
在楼群口拐弯时,突然看见一个两三岁的孩子斜刺着冲上小马路上,幸亏贾七一发现得及时,手脚并用地才把自行车刹住,即使这样前车轮离孩子的屁股只有二十公分。
孩子不知道危险,依旧高高兴兴地在马路上乱跑。贾七一却惊出了一头冷汗,他怒从心头起,横着眼睛四下张望。果然一个胖胖的女人从楼口外跑了进来,一把将孩子拽了过去。
贾七一连喘几口大气,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地了。他强压怒火,无可奈何地对女人说道:“您别让孩子在路上玩儿好不好,多危险哪!”
没想到胖女人竟梗着脖子,满眼凶光地质问:“你不会看着点儿啊?这哪儿不是路啊?凭什么非要从这儿走?你眼睛瞎啦,连我们孩子都看不见。”
贾七一的心“扑通”一下,立刻落到腿肚子里去了。这个蛮不讲理的女人,好心好意地提醒她吧,却不知好歹,口出秽言。“你们家孩子也不是国家总理,凭什么我一定要看见呀?”
“你这人,那么大老爷们儿了,干嘛跟我们家孩子较劲呢?”女人跟不依不饶了,连脖子都粗了。
贾七一踏上脚蹬子,冷笑一声:“您要这么教育您的孩子,早晚这孩子得让车轧死。不信,咱就走着瞧!”说完,贾七一趁这女人还没反应过来,蹬上车就跑了。
事后贾七一也觉得这话有点儿太牙碜了,但他就是不明白,这女人放任自己的孩子在路上乱跑却一点儿不知道害怕,难道她以为自己生了个孙猴吗?更可气的她把别人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嘿嘿,万一出了事也是活该!
后来他向老妈打听过女人的情况,原来那是一群附近的农转非,由于城市扩建,房子给拆了,刚刚搬进楼群,还一身土腥味儿呢。据说他们都是一窝子一窝子的,一个单元里住的全是一个姓,说起话来总是大呼小叫。
老妈说这群农转非可脏了,有人偷偷在家里养猪,早晨把猪带到垃圾道去翻东西吃,晚上猪和他们睡在一个房间里。至于鸡和鸭子则是明目张胆地养,每天早上都能听见公鸡打鸣。没办法,人家人多势众,没人敢管他们,连警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此后这事就过去了,贾七一也没放在心上。
可事有凑巧,两个月前,楼群外的小马路上真发生了一起车祸。有个四、五岁的孩子横穿马路时被一辆轿车撞飞了,当场毙命。
听到这个消息,贾七一心里“咯噔”了一下子,有股特难受的劲儿笼罩着他,浑身都没着没落的。
贾七一把这个感觉告诉了海燕,海燕却摸了摸他的脑门:“你没事吧,用不用去医院?”
“去医院干嘛?”贾七一不解。
“我觉得你是发烧。”海燕颇有些怜悯地望着他。
贾七一当然不是发烧,这事的确与他有些关联。
车祸后的第三天晚上,一伙子腰系麻绳的男男女女冲到了贾七一家门口,哭着喊着让贾七一赔偿损失,甚至要动手打人。
众人吵闹了好半天,贾七一才弄清楚,自己的预言成为现实了,被撞死的孩子就是两年前差点撞到自己自行车轮下的那个。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孩子他妈也清楚地记得贾七一的警告,她认为孩子是被贾七一咒死的。于是胖女人纠集了所有亲戚找他评理,想让他偿命。至于大家为何腰系麻绳,贾七一也从众人的吵闹中得到了解释,虽然孩子岁数不大,但辈分挺大,所以前来算帐的男女大多是孩子的晚辈们。
贾七一红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二话都没说,当下就拨打了110。警察一来,这群无理取闹的农转非全老实了,不少孩子的晚辈儿当场就溜了。只有胖女人不依不饶,依旧疯了似的要冲进来,警察上前阻拦,胖女人竟在警察脸上狠狠抓了几把,并再三号称,谁都不怕。
警察也没客气,一撅胳膊就把她塞警车里去了。据说胖女人因为袭警被拘留了十五天,出来后就老实了,看见穿制服的就鞠躬。
但从此以后,贾七一家随便摆放的自行车车胎就倒霉了,隔三岔五地被扎。最近他把家里所有的自行车都送到了停车棚,还交了几十块钱的费用,但车胎依旧成了筛子。
前两天,老妈告诉他,车棚的看守就是个农转非,那是人家的内线。对此,贾七一也毫无办法,北京的农转非太多了。
贾七一无奈地推着自行车往外走,迎面碰上了住在楼下的老张。老张大笑道:“车胎又被扎啦?”
“妈的,别让我逮着。”贾七一凶恶地说。
“人家半夜里扎,你还能盯一晚上?”
“你碰上过?”
“没有没有,我后半夜也睡觉。再说了,我要是看见了,我的车胎也完了,这群农转非坏着呢。”老张突然想起什么,手指着外面道:“咱们楼口新开了一家修车铺,这回你可近了。”
贾七一不理老张了,推着车继续往外走。要说老张也是个神人,听说他下岗后找不到工作,干脆把房子租给歌厅小姐了,自己一家三口睡客厅。
老远的,贾七一就看见了老张所说的新修车铺,它面积不小,铁皮棚子,石棉瓦的顶子,耀武扬威地占据了楼群口最显著的位置。修车铺的大门是块刷成白色的大铁板,上面写着个三尺见方的“胎”字,离近了贾七一才看清,铁板一角上有个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补”字,与“胎”字比起来简直不成比例。
贾七一嗓子眼里咕噜了一声,心道:这个修车匠肯定够龌龊的,大白天的居然敢假冒妇产科大夫。
贾七一来到修车铺近前,照着铁板上拍了一掌:“有人没有?”
也就是十分之一秒的工夫,铁板门后面突然钻出个圆鼓鼓的玩意儿来,贾七一吓得一蹦,这玩意儿可真够大的,而且是扁圆的,完全就是个大号的倭瓜,倭瓜顶上还明目张胆地长了几百根直上直下的黑刺儿。这些刺生在刺猬身上绝对配套,可长在人头上却与头发的称谓不大相干。
贾七一被这个怪胎吓得后退了一步,此时怪胎居然说话了:“没人?没人成吗?咱中国别的没有,全是人。”
“您,您是修车的?”贾七一有点儿拿不准。
“那是,吃饭的能来我这儿吗?”怪胎一眼看见了贾七一手中的自行车,立刻换了副笑脸道:“修车啊?就放这儿吧,专业补胎,对了,不光补胎,是带轱辘的咱都能修。”说着,怪胎从铁板门中晃了出来。
贾七一真是憋不住地想乐,这家伙是一米八的脑袋长在一米六的身子上了。要是光看脑袋,谁都得以为这个怪胎是个雄壮的男子,结果这小子钻出来贾七一才发现,怪胎的海拔绝对是负数,他连一米六都没有,小粗胳膊、小短腿、挺圆的肚子,好象耗子身上安装了一个猫头,根本就不是一路货。更可笑的是这怪胎走起路来还一颠一颠的,似乎头顶上有条钢丝拽着,节奏感很强,当然那是木偶的节奏。贾七一明白,这小子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所以才能走出这个效果来。
他狠狠地咬了咬舌头,真不明白老天爷为何造出这么个物种来。
“车胎扎了,麻烦您给补补。”贾七一道。
怪胎蹲下去查看了一下,大手一挥道:“行啦,你愿意等,就在这儿等着,不愿意等,俩钟头以后来推车。”
贾七一当然不愿意等,付了点儿定金便回家了。
回家后,贾七一告诉老妈,楼群口新开了家修车铺,修车的是个瘸子。
老妈说她早知道了。
贾七一问她修车铺的老板是个什么货色。
老妈说那家伙叫洋二。
贾七一吐了吐舌头,心道:老妈认识的歪瓜裂枣怎么比自己都多?
老妈看出了他的疑问,没好气地说:“我得给你们几个奔嘴吃,为了弄点儿便宜东西,我一天到晚地在市场上转悠,不多认识几个人,行吗?”
“那个洋二长得可真有样儿!我怎么以前没见过他?”贾七一突然笑出了声。“您看见没有,那就是个怪胎,您说说,他妈得多难过呀?”
“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人家的妈难看不难看跟你有什么关系?”在这问题上,老妈从来是站在母亲一边的。
“可那小子也太影响市容了,我觉得他是狗尿苔成精,他妈真够难过的。”贾七一笑道。
老妈不屑地看着他:“你没孩子,你不懂,屎壳螂夸孩儿香,刺猬夸孩儿光。在当妈的眼里,就没有难看的孩子。”
“对,对!”贾七一不得不承认老妈说的有道理。
老妈非常得意,索性打开了话匣子:“这个洋二啊,以前在东街开修车铺,后来东街拆了,这才把修车铺搬到咱楼口来。”
“不对,不对!”贾七一觉得老妈记错了,赶紧纠正。“我知道东街有个修车铺,可那是修汽车的,我看见过。”
“听说是洋二的伙计跳槽啦,他自己手艺太差,这才改修自行车,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了,罐里养王八,越养越抽抽儿。”
贾七一拧着眉毛想了半天也搞不懂,修理汽车的人怎么会一下子就修上了自行了呢?修汽车手艺潮点儿,难道连修摩托都修不了?
“听说洋二有个美国妹夫,以前天天给他汇钱。前年飞机撞大楼的时候,他妹夫正好在纽约,眼看着大楼塌了,给吓出神经病来了,光拉屎不吃东西,你说这是什么毛病。”
贾七一摇头:“那是美国人得的病,咱们不得。”
“咳,反正是吃上美国劳保啦。打那以后他妹妹就不给洋二汇钱啦,洋二雇不起手艺好的伙计啦……”老妈神神叨叨地说起来没完了。
(洋二的故事见《北京爷们儿》《痞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