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七一听说是驴肉顿时泄气了,他心道河北老坎就是不开眼,驴肉有什么新鲜的?
其实早在八年前,贾七一在甘肃出差时就吃过驴肉,红闷的,才一块钱一斤。正在贾七一惊叹甘肃物价便宜的时候,卖驴肉的甘肃老乡带着哭音道:“不过是废物利用,能卖几块是几块吧。”
贾七一忙问缘故。
老乡竟哭出声了,他断断续续地告诉贾七一。前几天这一带刮沙尘暴了,大牲口都被卷到河里去了,全淹死了。驴是大牲口,是当地农民的命根子,人家沙孩子都舍不得杀驴。贾七一这才明白驴肉便宜的原因,原来是意外事故。
再后几年,贾七一在河间也吃过几回驴肉,河间的驴肉火烧非常有名,他们炖的驴肉酥软滑嫩,夹上火烧吃简直是美透了。但河间的驴是专门养来吃的,算不上大牲畜。
贾七一不明白,小胡子所有的驴肉是哪一种,难道蛤蟆乡也有养殖食用驴的习惯?贾七一用眼角瞟着小胡子,不大信任地问:“李家口也有驴肉?听说只有河间的驴肉好吃。”
“老贾,我还能骗你吗?这种驴肉只有我们李家口有,只有我们蛤蟆乡人才这么吃。听老人们说这种吃法是从南方传过来的,已经有好几百年传统啦。当年小鬼子就是因为贪吃驴肉,整整一个小队才被报销的。”
贾七一心道:日本鬼子不过是生活在几个小岛上的渔民,能见过什么正经吃食呀?可他嘴里不忍心挖苦小胡子心目中的高人,只得道:“吃驴肉能消灭鬼子,这事我倒头一次听说。”
“等一会儿,吃驴肉的时候我再仔细讲给你听。”说着,小胡子揪住贾七一的裤腰带,硬是将他拽上了吉普车。
不一会儿,他们就到了乡政府。
好家伙,乡政府的大门上挂了四、五个单位的大白牌子,什么蛤蟆乡开发区办公室,什么蛤蟆乡招商引资办公室,什么蛤蟆乡乡政府,还有蛤蟆乡妇女联合会、计划生育委员会之类的牌子,反正贾七一一眼都没扫过来。
贾七一晃着脑袋,十分羡慕:“这楼里单位真够多的!”
小胡子双手拍着方向盘,洋洋得意地说:“别看单位多,全是咱的一把手,你们在蛤蟆乡投资的事,全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贾七一又瞟了他一眼,心道:这群九品芝麻官真是拿自己当了孙悟空啦?投资的事他说了算,他要是说了算,全中国的外资全都应该投到蛤蟆乡来。
小胡子下车时,正在门口聊天的几个大小伙子迅速扑了过来,小胡子首长似的把大衣向空中一甩,小伙子跟抢宝似的,几个人跳着高的哄抢,第一个把大衣拽到手的人颇有些受宠若惊。他双手紧紧抱住大衣,惶恐地跑上前问道:“乡长,中午吃什么?”
小胡子撇着嘴命令道:“把村南头老胡的驴买回来,煎驴肉吃。”
众人大喜:“吃驴喽,吃驴喽!”
而手抱大衣的小伙子却问道:“乡长,多少钱买?”
“你看着给呗,反正不能亏了老胡头,一百块钱吧。”说着小胡子拉起贾七一就往屋里走,走到门口时停下来,回头叮嘱道:“先记帐,德望能够乡里有了钱,一起还给他。”
办事人员面有难色地说:“乡长,老胡家还指望那头驴拉磨呢。”
“哎呀,不过一头驴的事,乡里还能亏了他们?等开发区一建起来,一头驴算什么?告诉他,这是乡里的任务,听见没有?”
众人点头跑了,贾七一脸皮一阵儿发紧,似乎整张脸皮兜不住里面的肉了,说起话来异常费劲。他试探着说:“那什么,乡长,要不咱们随便吃点儿就得了,别麻烦老乡了。”
“不麻烦,不麻烦,乡下人就是不怕麻烦。”小胡子强壮的胳膊紧紧扣着贾七一的肩膀,将他拉进香政府的大门。“您大老远的跑到我们这儿来投资,我们不得好好招待招待您呀?再说了,咱也没吃什么框外的东西呀,不就是头驴吗?我们乡下别的没有,就是牲口多,吃一头两头的不碍事。”说着小胡子将他推进乡长办公室。
贾七一刚要进去,却立在门口哆嗦了一下,所有的神经末梢都集中到眼睛上了。我的天!正对着门口是一尊大腹便便、笑容可掬的木雕弥勒佛,五尺多高,几乎把去路都封住了。沙发后的茶几上供着铜制的关公像,也足有两尺多高,锋利的青龙偃月刀当空举着,似乎谁坐在沙发上,谁的脑袋就会被他砍做两瓣。
小胡子的办公桌就在沙发对面,老板桌,皮面大转椅,十分的气派。椅子后面的墙上即不是名人题字也不是领导勉励,而是一座吊在屋顶的巨大佛龛,佛龛里供着观世音菩萨,菩萨大慈大悲地立在小胡子头顶上,净瓶的仙水似乎随时都会倒在主人的脑袋上。佛龛两旁是四支忽明忽暗的塑料蜡烛,红光四射,整个房间里都在一层朦胧的红色中。乡长办公桌上的零碎就更多了,三尊半尺多高的福寿禄三星,手臂花枝般招展的密宗佛像,身上鲜血淋漓的耶酥手里竟举着一支高档签字笔。更可怕的是椅子背上还画了一个半尺见方的金色“卐”符号,那位置应该是小胡子的后心。
贾七一双手顶在门框上,半天都没敢进去。他弄不清这到底是乡长办公室,还是哪位大师的福地洞天。
小胡子见他不进去,变使劲推了一把。然后自豪地说:“我这儿不错吧,全是开过光的。你看,那座弥勒是在五台山请回来的,灵验得很。要不,我也帮你弄一座,我们这儿离五台山近,你是要密宗的还是禅宗的?我认识好几个住持呢,全是大师。”
贾七一嗓子里蛤蟆似的咕噜了一声,舌头转了好几圈才说出话来:“我不信这个,我真不信,您还是留着送别人吧。”
贾七一没说瞎话,他什么都不信,只信一个字“吃”,吃就是贾七一最大的信仰。除此之外,他根本不相信还是有什么东西可以安慰自己肚子。
小胡子怜悯地摇摇头:“人还是该有点儿信仰的,你们做生意的就更得信菩萨了,要不能发财吗?”
此时买驴人的脑袋自门外探进来:“乡长,驴拉回来啦。”
“直接拉后院去,老胡头还满意吧?”小胡子道。
“老胡头在家哭呢?”买驴人有点儿犹豫地说。
“不开眼的东西,整个一群乡吧佬!不投入能有产出吗?不投入点儿,人家老贾能在咱们开发区投资吗?一点儿大局观都没有。”小胡子气哼哼地站起来,拽着贾七一就往后院走。
临出门前,贾七一特地回头看了眼佛龛里的菩萨,他想看看菩萨到底哭没哭。可惜,屋里光线太暗,贾七一根本没看清楚。
乡政府的后院是一个挺大的场院,场院中央摆了一块三寸多厚的铁板,方圆足有好几平米,铁板四周有几个碗口大小的空洞。
贾七一围着铁板转了两圈儿,满腹狐疑地望了望小胡子。小胡子却并不想解释,他大手一挥:“把驴拉过来,把锅支上,手脚麻利点儿啊!”
此时七八个大小伙子涌进后院,有的搬来砖头,三下两下就砌起一座简易炉灶,然后把一口大铁锅架了上去;有人抱来了大捆大捆的柴火,转眼柴火就在炉灶边堆成了小山;有人提来几桶花生油,咕咚咕咚地倒进锅里。
最后四、五个大小伙子将一头活驴硬生生地抬了进来。那驴的嘴上被套上了两层嚼子,根本叫不出声来,但驴眼却瞪出了血,它四条腿一个劲打飙悠,拼命想往地上坐。好几个大小伙子不得不喊着号子,才把驴抬到了铁板边上。
小胡子指着铁板道:“快,快,快放好,然后好好洗洗,把身上的毛刮一刮,别弄得满院子燎毛的味儿。”
小伙子们把驴抬到铁板上,然后一人按住一条腿,四人高叫声:“落”,顷刻间四条驴腿就被死死地插进空洞里,而且还加上了铁箍。
贾七一明白,如此一来,这驴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出去啦,四条腿全被固定住了。他不得不暗叫道:“高,真是高!”
这时又冲进来两个小伙子,每人手里都举着一把白花花的大刀。他们先是在驴身上浇了些温水,然后大刀一起一落地顺风斩落,手法熟练至极,转眼间驴毛就被刮光了。贾七一头回看到没毛的毛驴,原来毛驴的皮肤是灰的,以前他一直认为驴全是黑的呢。如今是冬天里最冷的季节,光秃秃的毛驴一个劲打哆嗦,耳朵都卷起来了,样子十分荒诞。
这时已经有人把火点着了,干柴劈啪乱响,不一会儿油锅里渐渐冒起黑烟,空气干燥得呛人。
小胡子再次高叫道:“摆桌摆桌,拿酒来,拿酒来!”
另有小伙子们开始布置饭桌。
贾七一实在忍不住了,他拉着小胡子道:“到底怎么个吃法?”
“油煎。”小胡子回答得异常干脆。
“油煎?活驴啊!”
“对呀。”小胡子开心地笑了。
众人收拾驴毛、打扫铁板,桌上的碗筷酒杯都摆好了,桌子中央还放了一大碗芝麻酱、辣椒调成的作料。
小胡子把贾七一按在饭桌边,指着身上冒着热气的毛驴道:“当年,小鬼子听说咱们乡里有道生吃活驴这道菜,专门派来一个小队,想把油煎活驴的法子学回去。可没吃过怎么学呢,只有先尝尝。你猜怎么着,我爷爷,就是那个老胡子,在驴被抬上架子前给它灌了一瓶子了毒药,驴中毒了,小鬼子也不知道,吃!结果一个小队的鬼子就和驴一起报销了,为这事,当时的军分区领导还通报表扬了我们家呢。”
“哪种毒药?”贾七一好奇地问。
小胡子摇摇头:“不知道,那时候还没我呢。估计跟毒鼠强差不多,驴一翻白眼,鬼子也就翻白眼了。”
此时油锅已经开了,滚滚热油“咕咚咕咚”地冒白泡儿。
小胡子询问道:“老贾,你爱吃哪个部位,说!”
贾七一看看驴又看看小胡子,没搞明白。
小胡子道:“放心吃吧,一头活驴算什么?你想吃哪个部位,就先把那片简熟喽,然后把那地方砍下来。绝对新鲜。”
贾七一从没听说过这么吃驴的,目光在驴身上打转却说不出话来。此时刷洗毛驴身子的水,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白冰,毛驴已经不哆嗦了,嘴里却流出了黏液,一直滴到铁板上,估计这头驴感冒了。
小胡子见贾七一不说话,便自作主张地说:“老贾,你可真见外!算了算了听我的吧,我跟你说,驴屁股上的肉最嫩,而且还最好熟。来,煎一块驴屁股,嫩着点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