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们如一群激动的小兽,他们唧唧喳喳地摩拳擦掌,早就跃跃欲动了。关乡长一声令下,场院里顿时炸开了锅,“嗡”的一声,所有人都散开了。
十来个小伙子如训练有素的士兵,各司其职,井井有条,其中四、五人先行按住驴头,似乎这头驴会飞到天上去。而为首的小伙子举起一只长把大勺子,他动作优雅地从油锅里舀了一勺滚烫的冒着烟的花生油,然后把大勺子轻轻移到毛驴身后。小胡子赞许地点了点头,掌勺人手腕一抖,冒着泡儿的花生油便照着驴屁股一点一点地浇了下去。
贾七一的脚指头立刻扣紧了地面,身子弓一样绷了起来。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瞳仁都散开了,毛驴挤满了视野,个头似乎比山还大。
花生油落在驴屁股上,“刺啦”一声,黑烟就起来了,毛驴如被人抽了一鞭子,脖子上仅剩的毛立了起来,尾巴也立起来了,连眼珠子都立起来了。它浑身“突突突”一阵乱颤,四条腿拼命地在铁孔里蹬着,就差张嘴骂娘了。小伙子们怕驴跑出来,喊着号子使劲向下按它的身子,场院里到处都是驴骨头相互撞击的“啪啪”声。
小胡子狠狠拍了下大腿:“好!”
小伙子们发出阵阵哄笑,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胶皮气味。
贾七一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了,脑子全空了,甚至想不起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毛驴叫不出声来,嗓子中发出“咝咝”的声音,贾七一喉咙里竟发出了同样的声音。他相信,现在这头毛驴已经疯了,它的耳朵在头上拧了好几个圈儿,嘴里流下的黏液已经变成了红色的。特别是那双眼睛,不禁要胬出眼眶,而且充满了仇恨。
此时毛驴身后突然传来“扑哧扑哧”的声音,几个小伙子飞快地跳了出来。原来毛驴拉屎了,一坨一砣的驴粪喷涌而出,足足喷出三尺多远,几乎喷了掌勺人一身。
“这个畜生!”掌勺小伙子好象早有准备,他照着驴腿就是一脚,手中的大勺子却纹丝未动。
立刻重新有人冲过去,将毛驴的粪便打扫干净,就跟没这回事似的。
这一来空气更难闻了,胶皮味,滚油味,驴粪味,以及小胡子们嘴中的阵阵口臭,一起向贾七一涌过来,他几乎要吐了。
小胡子却浑然不觉,他举着酒杯道:“老贾,来一杯,这是塞上茅台,宁城老窖!”
为了把肚子里的东西压下去,贾七一不得不把整杯酒都倒进嘴里。
小胡子却兴奋地大叫道:“好样的,北京人喝酒真爽快!”
掌勺的小伙子高声叫道:“乡长,够火候啦!”
“上肉!”小胡子兴奋得给自己倒了杯酒,忽然他拍了下脑门:“你瞧我,怎么给自己倒呢?”说着为贾七一也倒了一杯。
贾七一懒得跟小胡子客气,他想看看,驴肉是怎么从驴屁股上掉下来的。只见抗着大刀的小伙子换下掌勺人,招着驴屁股斜着一刀砍下去,真准!正好砍在滚油煎过的边缘上,小伙子从另一方向又是一刀,然后以极快的手法刀尖向下一挑,大约两斤多重的驴肉已经挂在刀尖上了。
贾七一万分惊奇呀,这回那头驴就跟没这回事似的,脑袋都没动。
小伙子挑着驴肉跑过来,在桌面上将肉劈成薄片,然后刀挑着递到小胡子和贾七一面前。小胡子夹起几块驴肉,放进作料碗里,然后示意道:“老贾,老贾,快,趁热,凉了就不好吃啦。”他自己先吃了一片,边吃边点头:“鲜!嫩!够意思,真够意思!”
在小胡子和众人殷切目光的感召下,贾七一终于吃了几筷子驴肉。说实话,嫩是嫩到家啦,但贾七一舌头早就麻木了,驴肉放进嘴里,一点儿风浪都没绞起来。贾七一几乎是把驴肉整块地吞了下去,然后就剩喝酒了,一整杯一整杯地喝,头都不敢抬。
小胡子大声吆喝着,小伙子们欢快地忙碌着,毛驴心甘情愿地地贡献着鲜肉和热尿,只有贾七一闭着眼睛干喝,最后人都喝挺了。
但贾七一在丧失意志前,听到了小胡子最振奋人心的命令:“你们也吃吧,趁它还活着,赶紧吃。”
此后就是小伙子们排山倒海的欢呼。
贾七一醒来时,发现自己合衣躺在乡政府会议室的桌子上。身上盖了条狗皮毯子,地上全是胃里吐出来的东西,一滩一滩的跟大便似的,别提多恶心了。
他好不容易才躲过满室的地雷,蹑手蹑脚地走出会议室。此时天已经快黑了,走廊里黑黢黢的,只有另一端的乡长办公室里亮着灯。贾七一要跟小胡子告别,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
大老远的,贾七一就听见小胡子在屋里大声喊着:“关起来,现在就给他关起来,千万别让他跑喽。这是送上门的小肥肉!多好的机会呀!”
贾七一立刻扶着墙不敢动了,关起来?他们要关谁?不会是自己吧?这群穷疯了的家伙连活驴都敢吃,难道还不敢关人?在他们眼里,自己是当之无愧的小肥肉。这事还真没准,这伙人为了拉投资,把自己当成筹码也说不定呢?贾七一越想越有道理,腿酸了,胯骨要散了,连内裤都要滑下来了。
突然几个大小伙子从乡长办公室门里涌了出来,看到正在顺着墙往下滑的贾七一,不禁愣住了。
小胡子出现在走廊尽头,他望着贾七一大叫道:“老贾,你醒啦?我们正要准备明天的午餐呢,要不晚饭也在我们这儿吃吧?”
贾七一胡乱舞着双手:“不了,我回宾馆吃,胃里不舒服,我得回去吃药。”
“怎么?病啦?”小胡子很是关切。
“就是喝多了,吃几片海王金尊,第二天舒服一点儿。”
“哈哈哈……”小胡子镇天似的笑起来:“你们城里人讲究真多!行。过一会儿让他们送你回去,但明天中午一定要在我这儿吃,已经准备好啦。”
贾七一忽然看到了希望,这伙人不是想关自己呀。于是战战兢兢地问:“至于这么着急吗?明天的午餐,明天再准备呗。”
小胡子兴奋地晃着脑袋:“你不知道,临乡有一群羊跑到我们乡来了,你说这不是到嘴的肥肉吗?我已经让他们把羊全关起来了,咱们明天中午吃烤全羊,新疆特色的烤全羊,头好几天就得准备,要不就吃不上了。”
“头好几天就准备?”贾七一不明白,明天吃烤全羊,头几天准备什么?难道明天早上杀羊不是更新鲜吗?再说了,他们为什么头几天就准备,难道他事先知道自己要来。
“这你就别管啦,现在呀你回宾馆睡觉,好好休息休息。明天我让你吃一顿终生难忘的烤全羊。”小胡子示意手下人送贾七一回去。
贾七一急道:“要是烤活羊就算啦,我胃酸,有点吃不消了。”
“不会,先把羊杀喽,直接烤羊肉。”
旁边的掌勺小伙子立刻补充道:“羊太小了,不适合油煎。”
当晚贾七一被蛤蟆乡的同志送回宾馆,他熬到夜里三点多都没睡着,而且连灯都不敢关。屋里只要一黑,四周的墙上就飘起无数只毛驴充血的眼睛,手掌般大小的眼睛满屋子忽闪,特有神。
第二天早上十点,老板打来电话,贾七一无精打采地告诉老板,李家口的同志太热情了,自己的肠胃和神经都受不了了。
老板在电话里大笑起来:“你的神经怎么样我不知道?可你贾七一的肠胃不是铁打的吗?”
贾七一曾在公司里吹牛说,自己是铁打的肠胃流水的宴席。同事们把贾七一的语录到处宣扬,没几天老板就清楚了,在公司例会上特地夸他敬业。
贾七一无奈地说:“等我回去再向您汇报吧,这里的人,这里的人!”
“那你几时回来?”
“明天,明天我就回去,再不回去我就真成神经病了。”贾七一几乎是在抱怨了。
刚挂上手机,房门外就“叮当叮当”地响了起来,似乎来了千军万马。
贾七一高声骂道:“你们这儿的服务员什么素质啊?我没还起床呢,回头再收拾房间。”
只听门外人哈哈笑道:“老贾,太阳都照屁股啦,再不起来我就叫服务员开门揪你啦。”
“狗杂种!”贾七一低声骂了一句,原来是小胡子。
无奈他只得光着身子去开门,门外果然是神采奕奕的小胡子,他带着一股寒风就冲进来了。
“你先坐。”贾七一回头去床上拿衣服。
“哎哟!”小胡子嘴中发出一声惊叹,接着鸟似的叫唤起来:“吱吱……你们北京人皮肤真白呀,一看就是大城市来的。哪儿象我们李家口人,黑得都跟驴粪蛋似的。有时我也奇怪,人身上黑是太阳晒的,可我们这儿的人屁股蛋子也是黑的,你说怪不怪?”
贾七一只得苦笑,这种无聊的人是怎么当上乡长的?
小胡子逼着贾七一尽快穿好衣服,然后不由分说地把他架上了吉普车,吉普车直奔蛤蟆乡。
在车上贾七一依然惦记着毛驴的命运,他试探着问小胡子:“乡长,毛驴死了没有?”
“还能不死?要说这畜生就是畜生,真棒!昨天我手下那几个办事的,把驴肉都吃完一半了,驴还蹬腿呢。”小胡子非常感慨地晃着身子,结果吉普车也跟着他晃悠起来,险些和对面的车撞上。“日你娘!”小胡子回头骂了一句。
贾七一再不敢说话了,不出十分钟吉普车又来到乡政府。
小胡子轻车熟路地把他带进了后院,贾七一不禁大吃一惊。要说这蛤蟆乡的同志办事真是够麻利的,效率极高,只一夜的功夫,场院里几吨重的铁板就被撤走了。小伙子们在原址上支起一个硕大的烧烤架子,有只白花花的山羊正匍匐在铁棍子上展览呢。有人说了,山羊都是白的,新鲜吗?错了!山羊当然有白的,但也有黑的,还有灰的呢。铁棍子上的山羊是白花花的,却不是毛皮的颜色,这头山羊已经没毛了,连皮都皮都没了,完全是脂肪的颜色。
贾七一总算塌实了些,要是再吃一回油煎活羊,不得天天晚上做梦啊?
此时昨天那几个小伙子又开始忙活了,大家在铁架子下摆好柴火,然后在羊身上撒了些大盐,接着就要点火。贾七一心想这群家伙也太外行啦,赶紧伸手制止:“慢着,不刷点儿作料啊?就这么干烤?”
小胡子哈哈笑道:“老贾,你放心吧,这是新疆的秘方,绝对错不了。”
“我在新疆吃过烤全羊,烤前得刷作料。花椒、大料、辣椒捣成末混在黄酱里。”贾七一道。
“哈哈……”小胡子又笑了,似乎贾七一是个傻瓜。“你吃的那个烤全羊,绝对是蒙内地人的,好听点儿的叫简化版。我这个是正宗,就这只羊已经在铁砣子上晒了四天,味儿全透进骨头了。本来我想用这头羊招待市里的领导,可最近市里的事太多,领导没来,可你老兄来了。要不我就说你命好啦?”
“铁砣子?”贾七一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下午我带你去看看,铁砣子是我们这儿的古迹呀。”
小伙子们听见乡长的话立刻激动起来:“对呀,过几年咱们给铁砣子盖个纪念馆,好好纪念纪念老乡长。”
小胡子满脸欣慰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