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大红凤袍宫装,梳起正宫发鬓,她安坐椒房正殿,等着一个人。
“娘娘,宣室张公公传来话,陛下国事繁忙,怕是……”莺歌低着首,小心翼翼地传着张得胜遣人传来的圣谕,只是说到最后她也心生不忍,止住了最后的话。
“不来了,是么?”她心下了然,轻呼出一口气,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新月柔星双双入殿,远远望着高贵端庄的皇后娘娘,她们不敢靠近,只是静静地站在殿门口,一步不敢迈进。
“新月,柔星!”而她看到了她们。
“奴婢在!”她们应着,皇后娘娘的眸皇后娘娘的声音明明很柔和很柔和,她们却不由一个激灵,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发生!
“再去请!今日本宫一定要见到陛下!”
“娘娘……”她们迟疑着。
“若你们还当本宫是你们的主子,那就去!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陛下请来!”她眉目仍旧清清淡淡,平静美丽的面容毫无起伏。
“诺!”不再有迟疑,她们转身奔出椒房殿。
莺歌低首蹙眉,眉角一直跳,从天未亮直至现今。
“莺歌。”
“奴婢在。”
“小公主可安睡了?”她问着,声音中有着不可察觉的悲悚。
“回娘娘,小公主睡下了。”莺歌回着,仍不敢抬首掀眸,此时的皇后娘娘是她从未见过的美丽,可她却怕,怕极了这样宛若天外的皇后娘娘!
“下去吧,不必候着了。”
莺歌掀了掀唇,想说些什么,却话到嘴边什么也没说,应了声便退出椒房正殿。
脚正要跨出正殿殿门,身后传来许平君的一句话:“莺歌,好好照顾小公主,本宫在此先谢过了!”
莺歌身形一震,这话似乎是在交代些什么,她摇摇首,不许自己胡思乱想!
皇后娘娘刚产下小公主,又有小皇子,如今虽不若以前那般受陛下宠爱,可娘娘的正宫之位却是任谁也无法动弹的!
皇后娘娘不会有事的,绝对不会有事!
转身再次行礼应诺,莺歌终于跨出了殿门,触及外间强烈的光线,她禁不住转首回眸,透着朦胧看着端坐正殿上首的皇后娘娘。
她的心在颤抖着,从未有过的害怕!
可在怕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什么也没抓住,只是止不住地感到无边无尽的害怕!
意会到莺歌慌乱的视线,许平君展颜一笑,笑得极为柔媚温和。
独自静静地坐着,盯着诺大的殿门,她眼一眨都未眨。
她相信,他会来的。
两个时辰后,殿门外终于闪入一个人影,其身后的一大堆宫人黄门皆尽数被留在殿门外,就连张得胜也不例外。
他走了进来,身后殿门立刻有人关上。
“听说,皇后有事找我?”刘询边走边道,一身玄色龙袍映得他越发天威难测,他看着端坐上首的许平君,一步一步靠近。
许平君起身,步下上首,她双膝下跪行礼:“臣妾叩见陛下!”
“起吧,有事就快说,朕还有许多奏折未批,可没多少工夫与皇后闲谈。”他步上上座坐下,直接说道。
“诺。”深深地看着他,她有很多很多的话要与他,却在这一刻看着冷漠淡然的他半字也说不出。
“皇后!”等了许久,却只见她直盯着他看,他不禁有些恼怒。
要不是她三番四次遣人至宣室求见,她那两名侍婢新月柔星为了完成她的命令,现今还在宣室外跪着,只求他见她们的主子一面。
不然,他可没那闲工夫!
当然,他也实在有些好奇,她一向淡漠,无求无欲,亦从未主动对他示好,在后宫与那些妃嫔争风吃醋。
今日倒是一反常态,打破惯例坚持要见他,她这是为了何事?
“陛下息怒!臣妾只是在想要如何与陛下说,才能让陛下不生臣妾的气,才能饶过臣妾的命?”
她说得委腕,他却听出了弦外之音。
“皇后可是犯了何事?”
“若臣妾说,臣妾并非真的许平君,陛下会杀了臣妾么?”她说此话也不假,她确实算不上真正的许平君,只能算是半个许平君半个白君华。
他霍然而起,站着直盯跪在地面始终未起的凤袍女子:“皇后可是在说笑?”
“陛下怒罪!”
她闭上眸,突地一阵强风刮起,如血的大红纱幔肆飘,呼呼作响的风声震得他耳朵一阵嗡嗡作响。
他望着满殿的狂风,有些疑惑地盯着紧闭的殿门,心中纳闷殿内这么大的动静,外间的人竟是半点不闻,这些侍卫当真是闲逸惯了!竟是半点警觉都无!
她似是知晓他的疑惑,轻道:“我设了结界,外间的人自然进不来,听不见。”
听着她的解答,再看这满室的怪风,与眼前变得怪异的女子,他眯起黑眸,一身寒意:“你,到底是谁?”
黑发渐渐变白丝,黑眸慢慢成了血瞳。
她抬首直视于他,“陛下说,我是谁?”
“妖!”
他可未忘记过,那****见到的那名白发血瞳女妖!如果她是妖,那原来他的皇后许平君到哪里去了?
“是,臣妾是妖。”她供认不讳。
“你即是妖,那朕的皇后呢?她在哪?”他利声问道。
她是他的皇后时,他漠不关心!
连她生下女儿,自那日临盆他看了她一眼之后,他便不再过问半句。
此刻她是妖,他却关心起他的皇后来了!
嘴角扬起,她想笑,却笑得很僵硬,一双血瞳渐渐笼上一层水气,“死了,许平君已不在人世!”
既然他要答案,那她就给,横竖许平君注定红颜薄命,她白君华也未说错。
“你!”他黑眸一狠,杀气漫天盖地。
她一怔,随即大笑。
“你这妖孽笑什么?”他怒气更盛,斥声喝道。
“我这妖孽笑什么?”她重复着他的话,更似是自问,柔和的声音突然变得狠厉:“我笑那许平君终究是个笨蛋!笨得不能再笨的傻女子!”
“住口!”他不知道因何会听到她斥许平君是个傻女子时,他心口会忍不住烧起一把火!
听到他的暴怒,她不否认心中有那么一点动容,他终究没完全忘了许平君是么?终究无法容忍旁人抵毁那与他相知相守的糟糠之妻!
“难道不是么?”可如今,激怒他是她今日的目的。
“堂堂一国之母岂是你一小小妖孽能随意批判的!”他大步跨下,逼近满头白丝的她。
“一国之母?”她笑问,缓缓起身迎向他怒火中烧的黑眸,血瞳一片灿烂,却看不到一点欢,“陛下即是一国之君,至高无上的天之子怎会连一国之母成了妖都不知呢?”
“大胆!”
细风拂过,玉颈一片冰凉,阻神锏已抵在她的脖子上。
她稳站不动,神情自若,眨了眨一双血瞳,她唇边的笑愈发深了。
“你就不怕朕杀了你?”他问着,心里却清楚地知道这女妖不怕死,甚至有意让他杀了她!
上一次她便放任他杀她而毫不反抗,此次亦是如此,这是为何?
“怕!怕极了!”她嗤笑一声,毫不在乎。
见她嚣张模样,他气极,想动手杀了她,却不知怎地总是下不了锏!
“陛下怕了?”她挑眉。
“朕……”他咬牙彻齿。
她敛下快隐不了悲伤的眸,血瞳微阖,心里有着不舍,更有着不忍!可绝壁一年之限的话仍犹如在耳,如今一年之限将到,她绝不能让病已有事,不能!
“看这架势倒是挺厉害的,只是谁又知道陛下不过是绣花枕头一个?”她睨了一眼抵在她脖子血动脉上的阻神锏,出口挑衅。
只要她激怒他,他一个不乐意,她便香消玉殒!
“你说什么?”声音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蹦出,他满脸铁青。
“霍光独把朝政,霍婕妤在宫中嚣张跋戽,霍家人在长安横行霸道,这些陛下可知?”她盯着他阴沉的脸色,咄咄相问。
他知道,他全知道!可他却无可奈何!
“霍光尚好,虽独霸朝政,但他对大汉终是忠心耿耿,直到如今,倒也没做出什么出格之事。霍家一向门楣严谨,这要归功于霍光的深明远见。”她言锋一转,“然,霍家注定没落,霍家子孙已无霍光如此鸿才伟略之人,可谓后继无人!这横行霸道怕也不长久了。”
她停了下来,看着他。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眯起眼,握锏的手止不住微颤。
看来他真的很生气,她眸落在他握锏的手上,心中作下结论。
“霍婕妤暗中勾结宫中女太医,给正做月子中的皇后下附子粉,这事陛下可知?”她再问,神态随意。
“附子粉?”他有些惊讶。
“不错,是霍显寻来交给霍婕妤之物。”她说得轻巧,似乎喝下那放了附子粉的补药并非是她。
“那你……”他看着完好无恙的她,疑惑到一半方想起另一件事:“你是妖!”
“是啊,我是妖!你的许平君若没死,此时也死了,而这个下场便是拜你所赐!”她厉声说道,说完却像是用尽了力气,一下子没了精神:“陛下连自己的妻子都未能保住,如此无用,陛下莫非还想否认,陛下非绣花枕头一个么?”
“你找死!”
一声暴喝,他挥锏刺入她的心房!
一声闷哼,她咬紧唇,低首看着刺入心房的阻神锏。
在这一刻,天地间似乎皆无万物,寂静得连心跳声也听不到。
如血的纱幔,如火的鲜红。
玄色龙袍加身,大红凤袍曳地。
阻神锏没入大红凤袍,他的手止不住地僵硬,木然的惊恐映在她水气氤氲的眸中,她浅笑着伸起手,指腹轻轻地抚上他已变得成熟稳重的面容。
眼、眉、鼻、唇,还有新冒的胡渣……
可惜,一切已不再属于她。
蓦地,她大步后退,刺入心房的阻神锏抽出,如凤袍娇艳的血染红了玄色龙袍,大红凤袍着地,如柳絮的身躯顷刻而下,朱唇轻抿。
解了,终于解了。
她死,他便生。
她生死无赖,千番为他,终是缠绕了半生,却死在他的锏下!
呵,多么殘忍讽刺的结局!
神使鬼差似的,他大步向前接住她蹲坐在地,细细打量着清灵细美的娇容,那深深刻画的痴恋让他揪心,如琉璃般透彻的双眸似要望穿他的灵魂,被撕裂的痛楚在无限倍地扩大,一点一点将他吞蚀。
直到几欲窒息,他低沉的声弦缓缓在空荡荡的椒房殿中,微微轻颤:“你……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我是……你的妻子!”
她轻轻回着,唇畔是一抹淡淡的浅笑,如胭脂绚丽的鲜血不停从她口中涌出,气息已是出多入少,她却倔强地撑着最后一口气,缓缓道出她倾其一生也不后悔的情牵:“许平君是刘病已的妻子……是刘询的糟糠之妻啊……”
“平……君……”
往昔的点点滴滴在他脑海慢慢回流,怀里的身躯在慢慢冷去,当他闭着的双眸倏地睁开,那铺天盖地的痛苦与悔恨在刹那将他扼杀!
他双眼通红,就如她一双血色妖瞳。
“小平君……小平君……”他失神呢喃,看着她的白发慢慢复了青丝,血瞳渐渐回到一双琉璃眼眸。
手臂紧紧怀抱着她渐失温度的身子,蓦地仰首,一声哀嚎惨叫响彻宣室:“啊——”
喉咙涌上甘甜腥味,刘询再也承受不了亲手杀了已妻的事实,随着噗的一声,鲜血染红了许平君的眉眼,她的唇。
汉,宣帝本始三年。
春,正月,癸亥,恭哀皇后许平君崩,葬于杜陵南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