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中,少帝安坐其首,金侍中兄弟随侍左右,而刘病已跪于案几之下,低首敛眉,整座殿压在一股沉重的气氛之下,无端让人喘不过气来。
许平君甫一入殿,看到的便是此情此景。
“平君叩见陛下!”
“起。”
“平君不敢!”自清醒之后,许平君虽已记不清太多的事情,却也隐约知道她杀了数百名宫中侍卫,满手血腥!
刘弗不语,唇角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许平君抬眸见着,不解其意:“陛下?”
“你赢了,莫非你不高兴?”
“平君赢了,陛下便是输了。陛下还高兴么?”
刘弗不答,却转眸看向许平君身旁同跪着的刘病已,沉声道:“刘病已,皇后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刘病已微微闭眼,再睁眸时即时回道:“陛下,皇后乃一国之母,自是母仪天下。病已不过是一名庶人,何谈干系?病已自是高攀不起的!”
“高攀不起?”刘弗冷笑,厉声道:“若是当年你是这么想,吏英倒也不至于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死无全尸?!许平君闻言全身一寒,身旁的刘病已双手攥成拳,薄唇紧闭,不离一尺的她几乎可以听到他咯咯作响的咬牙声,一张俊容青白交加,隐隐潋滟在眸中流转,痛苦的神色映在她的眼中,几欲绝望。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吏英会死于非命?病已又是为何如此痛心疾首?少帝与病已看来是不可能松口告知于她了,那么金赏会透露一些么?
接到许平君投来热切的眼眸,金赏垂首低眸,彻底无视她眼中的疑惑,睨至金建,他亦是如此,两人的异样更让她惊慌,更让她深觉当年的事必定涉及少帝、病已及上官皇后!
只是,众人皆缄默,她如何能得知?
“陛下,病已知罪!病已亦死不足惜!”刘病已重重连磕下三首,匍首在地,“如今妖狐已灭,病已只求陛下能告知病已英的尸骨至今何处!待病已把英的尸骨好好入土安葬,病已自此远离长安城,不入未央宫半步!”
“朕再问你一句。”
“陛下请讲,病已定当知而不尽!”
“在你心中,你到底置皇后于何处?”刘弗利眸微斜,睨至侧殿殿柱薄纱旁,一抹娇柔的身影因他的问语绷紧了身躯。
听到此处,许平君有了些许的明白。原来,少帝真正在意的不是他与她一场赌的输羸与否,而是上官皇后的心落于谁处?听他话中之意,吏英之死定与病已、上官皇后之间的缠绕有所牵连。
只是在这一刻,她心中迫切想知道的不是吏英的死因,而是刘病已如何回答少帝的问语。
静谥的殿内,未闻一丝声响,仅有的五人,有四人的双眸紧紧落在刘病已身上,他却紧抿薄唇,就在少帝失了耐性,金赏金建怕他触怒龙颜而频频使眼色给许平君时,却听得他道:“皇后娘娘在病已心中,只是儿时的玩伴今时的明月,永远触不可及。”
“如此道来,你仍心存……”
“陛下!”少帝面容阴森,未说完的怒语却让刘病已阻了去,“陛下,病已自小便是孤身一人,无亲无故,而皇后娘娘自小却是居于深宫,孤寂难眠。病已与皇后娘娘小时相识,不过是同病相怜,直至三年前……”
三年前,元凤元年。
少帝年仅十四,鄂邑长公主多次为面首丁外人求封益禄,大将军霍光却多次不许,又因权利令人发昏,鄂邑长公主逐与上官桀、上官安、桑弘羊及燕王刘旦等人合谋忤逆造反,屠刀直指少帝与霍光。
然,首辅大臣霍光又岂是任人鱼肉之辈?
阴谋败露,鄂邑长公主与燕王刘旦皆自谥身亡,上官父子被捕杀,上官一族自此全数殆尽,而上官皇后因少帝力保,故上官一脉仅存她一人,自此每日更是忧郁成灾,满面哀容。
“于是……由怜生爱?”
这一句却不是少帝所问,他早已阴郁满容,眸光隐晦,鄂邑长公主终究是自小养护他长大的帝姐,她却要谋了他的皇位,最终自谥身亡。权利的争夺与亲情的薄凉,均教他痛彻心扉,心寒意冷。
身旁的寂静几乎让刘病已忘了还有许平君的存在,直至耳畔飘来一句轻问,他方缓缓侧首看着已恢复清灵的精致面容,“妹妹……病已只当小妹是妹妹来疼爱。”
许平君笑了,笑得欢愉。而躲于侧殿薄纱后的上官皇后却在瞬间崩溃,身子摊落在地,素手紧捂着小嘴,艳容无声地滑下颗颗晶莹的泪珠。
少帝唇角微勾,神色已无适才的阴霾,然瞥及侧殿薄纱后的人儿,眉头不禁又纠了起来,视线转回至案几下的刘病已,问道:“那许平君呢?你又置她于何处?”
许平君笑容僵住,未待刘病已回话,她又重展笑颜,“陛下,平君曾说过,平君不过是病已的妹妹!”
少帝摇首,“不,朕要他来答。”
少帝敛容正坐,眸光闪烁不停,有着仁慈,亦有着杀气。
不是生,便是死。
刘病已明白,自三年前他便明白了!
“有朝一日,刘病已必娶许平君为妻!”承诺,是为了安少帝的心,是为了绝皇后的情,更是为了圆自己隐忍多年的爱慕之意。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上官皇后因着刘病已的话语伤心欲绝,一时一口气没提上来而晕了过去,少帝焦急万分,吩咐金建去请御医之后,便急匆匆离去。
待确定上官皇后并无大碍之后,少帝方回了正殿,许平君与刘病已仍正跪殿中,刘病已面容上的着急担忧在少帝波澜汹涌的利眸下,缓缓低首。他心中冷哼一声,转而对许平君说道:“许平君,朕念你降妖有功,不与你计较诛杀宫中侍卫之事。故而你虽羸了赌约,但朕无法圆你之愿。”
“平君不敢!陛下能饶过平君死罪已是民女万幸。”许平君叩首谢恩。
“刘病已,你心中之愿朕虽有心成全,但当年处理吏英尸首的内侍总管早已不在人世,岂耐除却他之外,已无人知晓吏英尸首下落。”刘弗心虽有一丝不忍,但他所言却并无半点虚假,看着因他的话而失魂落魄的刘病已一眼,便拂袖离去。
少帝之言落入刘病已耳中无疑形同晴天霹雳,无非是说他舍命降妖,甚至累及小妹与小平君两人受尽伤害,到最后他竟是一无所获!
金赏金建两兄弟与刘病已自小私交笃定,自然知晓他与吏英的主仆之情已然超过亲兄弟的血脉相连!自三年前吏英惨死,天性开朗,总是笑逐颜开的刘病已一夕之间性情大变,变得冷漠寡言,那总挂在嘴边的笑更已随着吏英之死而消失。
叹息过后,两人随侍少帝而去。
不消片刻,诺大的正殿只余逐渐石化的刘病已及身旁的许平君。
“英……下落不明……”刘病已无力呢喃着,挺直的身板在刹那虚软。
许平君到入殿至今,从少帝与刘病已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的话语中,她多少听得出来病已降妖竟是为了寻回吏英的尸首,吏英更是为了病已而英年早逝!
看着刘病已痛苦不堪的面容,她情不自禁,展开双臂慢慢搂他入怀,“病已,英已亡故三年。若他在天有灵,必定不想你如此为他伤心。”
“是我害了他!”刘病已低声道,俊容埋入她如缎的青丝之中,扑鼻的馨香更加触动他深埋内心深处的柔软,如串的泪珠落下,声线中含着呜咽:“小平君,是我害了英!是我的任性,是我的自以为是,是我的自不量力!是我害了英……是我是我……”
“病已……”听着刘病已悲凉哀伤的话语,几行清泪从许平君的脸颊滑落,她却不知如何安慰,只能愈发收紧搂着他的双臂,紧锁怀中不曾如此脆弱的束发少年。
——那是史英,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最亲的哥哥。
——虽不是亲哥哥,却是比亲哥哥还要好的人。
多少年前,他欢愉的话语犹如在耳。
多少年后,他心中所系心中所敬的哥哥却因他连死后都不得安魂!
这,该教他有多伤悲!有多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