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
日上中天,位于宫中旁舍的掖庭内侍省,蓦地传出一声痛呼,掖庭令张贺刚步至宦署大门,眉头随着一皱,加快了步伐进入内里。
正咧嘴呲牙的刘病已抬眼见是张贺,立马收起痛疼之色,满面盈笑,从软垫上爬起身扑入张贺怀中,小脸硬是埋着不抬起来,也不吱声。
张贺神色微缓,原本的怒气因腰间紧紧搂住的那一双小手而烟消云散,见刘病已不失稚气的举动,不觉轻道:“曾孙以为不出声不抬首,我便不知曾孙脸上的伤了么?”
刘病已极力从眼中挤出眼泪,努着嘴抬起小脸可怜兮兮地望进张贺满是慈爱却又无奈的眸底,“张大叔,病已知道错了。”
“哦?错在哪了?”张贺不为所动,任他搂抱着,看着晶莹满眶的刘病已,心中疼惜,却是硬下心肠不予理会,询问的口气却是不自觉要比之方才软了些。
“病已不应擅自离开学堂,让张大叔与许大叔着急担忧。”拈口就来,刘病已早就想好了说辞。不管出自何原缘,千错万错是他不该离了英的视线,让大家担心焦急。
而认错,便是他此时唯一能做的补救。
“知道便好。”张贺颔首,“曾孙可还记得《楚辞?天问》?”
《楚辞?天问》出自战国时期屈原之手,乃之奇作。
刘病已未入学堂之前,张贺闲来无事之时,便总拿着那一篇《天问》教导于他,其中意境他虽未了解个透彻,但对于这一篇奇著他却甚是爱不释手。入学堂之后,老夫子细细讲解字里行间的含义,更令他感到天地之宽广,山川之壮色,日月之奇妙,灵异之神秘。
“记得记得!”刘病已连连应道,心中欢喜总算雨过天晴,让他蒙混过去了!
“曾孙且说说,这左眼是让哪名胆大妄为之人所伤?”张贺睨至刘病已左眼的淤青,心中微叹,曾孙虽是天资聪慧过人,却也调皮捣蛋得让人头疼,要是有人能管得住这小泼猴便好了。
听到张贺的问话,刘病已即时垂头不语。
张贺见状,深知曾孙倔强的心性,明白曾孙即打定主意不说,那他就算是打破沙锅问到底亦是无用,逐也不再追究,只道:“让史英用鸡蛋为曾孙好好敷一敷之后,曾孙便回寝居去吧。”
刘病已心喜,未料还未喜上眉梢,只闻得张贺又道:“回寝居之后,好好地把《天问》抄上个十遍。”
“啊?”刘病已整张脸即时垮了下来。
“二十遍。”张贺再次说道,缓缓的语气毫不犹豫地责罚翻倍。
这一回,刘病已识相地噤声,耸拉着脑袋离了张贺的怀抱,步向手中仍拿着鸡蛋立于一旁的史英。史英适才便是用这鸡蛋为他小心敷来着,兴许效果是不错的,但稍稍用力便能疼得他张牙咧嘴。
小平君那一拳可真历害!
感叹之余,刘病已无精打采地重新坐于软垫,等着史英来给他敷一敷。
岂料史英上前扑通一声跪下,向张贺请罪:“张大人,是史英照顾曾孙不周,才出了这么个差错,还让曾孙受了无妄之灾。史英怠忽职守,请张大人责罚!”
张贺默然,心中却是感触极深。他原是旧主刘据的部下,对曾孙刘病已自是爱之深责之切,不仅自掏腰包供曾孙读书,更是极其所能护其周全,舍不得曾孙受半点委屈半点凌辱。
在入掖庭养视之前,曾孙由其曾外祖母史贞君亲自抚养,亦是百般疼爱。
史英便是曾孙临入掖庭之时,史贞君派与曾孙身旁好与悉心照料之人。此少年倒也忠心耿耿,对曾孙更是视过自身性命,平日不少替曾孙受苦挨罚。
这样忠厚侍主的少年,张贺怎舍得下心责罚于他?
但侍主不慎,理应领罚。
两相矛盾,着实让张贺一时之间进退两难,无言相对。
此时,掖庭丞许广汉正好入内,见此景,知是张贺责罚曾孙,史英心疼之下自请其罪。这样的情景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并无稀奇之处。
拉了拉张贺的衣袖,许广汉笑道:“好了好了,好不容易得空赶了回来,曾孙也已安然归来,张老哥何不先去歇息歇息?你看你一晚未眠,眼里都泛红丝了。”
张贺抚着额际隐隐作痛的穴位,疲惫的面容不言而喻。
昨夜,曾孙自下学堂后便失踪无影,寻遍宫外学堂附近之后仍不见其影,史英心知事态严重,忙回掖庭告知他与许广汉两人。
曾孙虽是武帝亲自下昭召回至掖庭养视,名为皇家血脉,但若真与当朝各位皇子皇孙这真正的天潢贵胄相较,却宛若天上明月人间萤火,差之何止十万八千里。
为此,掖庭所有他能调用的宫人内侍瞬间倾巢而出,将整个掖庭几乎翻了个天,其间他却只能小心翼翼暗中查问,旁敲侧击,不敢造次。
寻至帝姐鄂邑长公主的寝殿,张贺也只是寻了个相熟的黄门问了几句,让其帮忙在长公主寝殿内寻寻,却不知怎地竟是惊动了长公主。
宣他入殿之后,长公主气怒非常,训斥了他一通之后犹觉不解气,倒是长公主身旁的丁外人为他说了几句好话,也不知说了什么,长公主竟是一拂袖便让他退下了,只嘱咐着快些寻回武帝的曾孙,务必要小心看管方好。
此次风波,总算有惊无险,安然落幕。
“史英自知护主不力,自请其罪,曾孙以为如何?”思忖了一会,张贺把问题丢给刘病已,看他如何解决。
刘病已看着挺直脊背一心护他的史英,削瘦单薄的背影有着坚定不移的意念,也只有在无人在旁的时候,英才会亲昵地唤他名字。平日,英皆恭恭敬敬地尊他为“曾孙”。
双眸在瞬间笼上一层薄雾,刘病已缓缓起身,走至史英身侧,神色已无初时的天真浪漫,更无因责罚而苦不堪言的面容,诚心说道:“张大叔、许大叔两位待病已如同亲子,病已亦尊两位如同亲父!此次病已不懂事招惹事非,徒增两位大叔烦忧,又累及英为我领罚,病已知道错了。”
张大叔颔首,与身旁的许广汉相视,眸中皆有着欣慰之色。
“此事因病已一人而起,罪不及英之过,还请张大叔免去英的责罚,病已愿一力承担,抄写《楚辞?天问》百遍!”不紧不慢,刘病已说得井井有条,有据有理。
史英一脸怔愣,看着仿佛一瞬长大的曾孙惊讶不已。
张贺眼中却早已微泛泪花,许广汉亦是相同,两人不禁相视而笑——
虽顽劣,却是心如明镜。
曾孙,必成大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