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往常一般,许平君未到四更天便出门上山采集晨露,待她回到家时,已是朝阳初升。
晨露深重,下山回到家时,她身上沾染些许朝露,周身微凉,额前几缕发丝服服帖帖地粘在脸颊,极为不舒服。身上的衣裳湿了,绣鞋沾满了污泥草屑,她心中不以为意,但若让母亲看到必定又念上一回。
偷偷摸摸地跑回寝居,她一路心中祈求,千万别让母亲看见才好。
轻轻推开木门踏进门槛,手脚放轻地把门阖上,她偷偷掩着笑步进内室,脱去脏兮兮的绣鞋,小足踏上深茶色的榻板,吱嘎吱嘎地响,走了数步爬上床榻躺下,小手拍拍心口,总算松了口气。
“平君——”轻唤间,一身布衣简着的许夫人已进了寝居,向内室望了望,荡开一抹浅笑,“我的平君回来了。”
许平君乍听,腾地一声坐起身,看着母亲已笑着走进内室,刚放回肚子里的心又提上了喉咙,讪讪然下了床榻,抿唇一笑,“女儿吵到娘亲了?”
许夫人也脱去绣鞋,踏上榻板拉着许平君同在床榻坐下,睨了一眼案几上不足三寸的黑瓷瓶,挽过女儿的小手轻轻揉着,“平君,娘亲心尖上的病怕是治不好了,你莫要再为娘亲如此劳心劳力!”
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哪有不知女儿心思的道理?只是她心疼啊!小小年纪就要为了她这没用的母亲上山采来晨露,如此来回辛苦不说,她也怕出什么意外,这哪里使得?
“娘亲是嫌女儿无用么?”许平君说着低下螓首,状是难过至极,满脸委屈。
许夫人看着自大病一场,醒来越发懂事乖巧聪明灵俐的女儿,眼中有着疼惜的眸光,心中也知道这是女儿常使的伎俩,伸起食指便往许平君的小脑袋轻轻戳去,笑骂道:“你这丫头,就爱拿娘亲寻乐!你这把戏从你病后痊愈都使了几回了?还不腻么?”
许平君噗哧一声,笑着抬起稚嫩的脸,撒娇地摇了摇母亲的手,“娘亲!不管女儿使上几回,娘亲还不都受用么?女儿可是百用不怠呢!”
许夫人拿她无法,从衣柜里重拿出一身干爽的衣裳,嘴里念叨着:“平君,还不快些换了衣裳,要是着凉了怎能是好?”
许平君吐舌一笑,忙释下身上的衣物,接过母亲递过的桃红褶布裙,虽不是绫罗绸缎,穿在身上去是温暖得很。
记得母亲做与她时,桃红映着嫣离的烛光照红母亲的脸,母亲嫁与父亲随着几经起起落落,流离失所,合着吃了不少苦。本是小家碧玉的清秀之姿,却在无情岁月摧残下所留的痕迹,让母亲比实际年龄要显老得些。
待到这些年日子方安稳了些,父亲却将她们母女安置于外,自己长年住于掖庭之内。本该享享天伦之乐的一家人,却还是分居两地,忍受着夫妻不得相守,父女不得相亲的境地。
有时候,父亲回来歇上一晚,总是满面慈爱地看着她,似是看不够一般整夜守着她,直到天明。
待到她睡足翻醒,父亲早离了家回了她那总听在耳里的掖庭。
有一回她问母亲,为何父亲总是来去匆匆,为何父亲不舍了那小小掖庭丞的头衔,与她们合着做点小生意,日子美美满满,阖家团圆,岂不更好?
母亲却道,那里有父亲心心念念割舍不下的人儿。
思绪间,许平君已穿戴好,“娘亲,爹爹何时要回?可是要待到酉时方可回来?”
正要踏出门槛的许夫人几若未闻地轻叹一声,回首看着女儿,脸上却挂着淡淡的笑容,“你爹一大早便让人捎信回来,说是今日有事耽搁,就不回来了。”
许平君微微一笑,轻应了一声。
待到母亲的身影离去,她的笑容即时垮了下来,她笑只是为了让母亲宽心,并非真的不在意。生在妖界的她自小并无父爱可享,到了人界,父亲给了她所有的宠爱,她怎能不在意?
此次,父亲无法兑现承诺,不需多想,定又是与“他”有着莫大的干系。
午后,许平君托着下颌坐在庭院中的杨树下,默默无言。
清灵圆润的鹅蛋脸上平平淡淡,秀丽的娥眉微微蹙着,略带琉璃之色的双眸宛若秋日里的落叶,莫名地让人感到哀伤。
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神色有多异常,她只在想,一直很努力地想,要怎么样才能治好母亲绞心之痛呢?每日上山采取的晨露虽集天地间灵气,纯净无垢,对于心绞痛有着抑制的效果,却是治标不治本。
许夫人踏出屋子见女儿一言不发,走到树下的石桌坐于许平君身旁,好声好语地说道:“平君,待你爹爹忙过了这几日,你爹爹定会回来兑现承诺陪你到街上逛逛的。”
许平君回以一笑,“陛下初立上官皇后,宫中事宜应是增了许多,张大叔与爹爹怕要忙碌好长一段时日了。”
这上官家本就恃着是当朝少帝的四大辅政大臣之一,已是嚣张至极,言语中的得意傲慢着实令人发指。
如今,女儿晋封为后,其父上官安即时擢升为车骑将军,上官家岂不是更目中无人?
“是啊,平君可莫要怪你爹爹连连失约!”
爹爹上一次失约,那是因为掖庭里的那个“他”忽地失踪,让掖庭里的人一顿好找,好在有惊无险,一切安然渡过。
而这一次……
许平君挽起母亲的手臂,螓首轻轻靠在母亲的肩上,“娘亲,爹爹有事要忙无法陪娘亲与女儿,娘亲可以谅解,女儿自然也不会怪爹爹的。”
许夫人含笑不语。仅仅六岁的女儿聪慧过人,她自然心喜,只是心间无由来地总有淡淡的隐忧,让她无法心安。
“小平君也识得上官皇后?”
一把声音突然介入,这把声音许平君听来也并不陌生。
她看向院门口,一身淡紫简装布衣的总角少年蹦蹦跳跳地向她跑来,如墨般的黑眸闪动着莫名的兴奋,削瘦的脸庞因跳动而带着浅浅的红晕,煞是俊秀可爱。
许平君不觉扬起嘴角,轻轻笑开。是上一回夜里偷偷跟在她后面,尔后还被她打了一记粉拳的少年,他怎么到她家里来了?正好,上次还未问他如何得知她的名字,这一次可要好好问清楚了。
“这位小公子,你……”许夫人迟疑地看着擅自闯入自家庭院的少年,又睨了一眼随在他身后的束发少年,一时之间竟不知从何问起。
“病已并非什么小公子大公子,许大娘唤病已便可。”刘病已敛容整装,深深一揖恭顺有礼地说道。
许夫人听到病已二字,突然想到些什么,脸色有些愕然,随即蹲下身看着眼前不过九岁的男孩,细细打量着。眉清目秀,神采奕奕,出色俊俏的五官逐以预见他日长成少年郎,必定是美如冠玉,仪表非凡。
“原来,你便是他心心念念要护着的人啊……”一会,许夫人由衷感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