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贺求亲被拒的翌日,如许平君所料,她的大名在山阳一下子成了一段传奇。
有人说,她胆大妄为,真是不知死活,不曾遭人拒绝的昌邑王爷定不会轻饶了她!摆明是等着看她是如何地惨死,十足地兴灾乐祸,落井下石,真是令人心寒啊,却也不足为奇。
人心,本就如此。
也有人说,她勇气可嘉,不愧是自小在京都长安长大的大家闺秀,既嫉恶如仇,亦帼国不让须眉,直赞道她的父亲许广汉教女有方!啧啧啧,连她的身世如何都教这些好是非之人给查了出来,百姓的力量亦是不容小看啊。
都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此话果真不假。
两日内,聚仙楼爆满,只为一睹拒亲又大放厥词的女子。
所幸,聚仙楼只供饭食,不供住宿。
否则,真教这些人给搅得日夜不得安宁。
但她却在等,等她真正想要等的人。
午夜末刻,她昏昏欲睡,却始终力保清醒,她知道他们会来,必定来!这是第三个夜晚了,他们再沉得住气也必定捱不过三晚!
为此,她支开了飞花,支开了所有暗中保护着她的人。
敞开的窗台,一抹白影随风而至,翩然而落于她的跟前,白影疾步向前,一把将安坐桌旁的她扯入怀,贪恋地吸取着她发间的馨香,用于安抚他跳得极快极不安的心。
“师兄……”她把脸偎进他的肩膀,双手轻环上他精瘦的腰,发现他竟是清瘦了许多,眸光不禁湿意渐浓,“平君让师兄担心了……”
逍遥于山水间的尘未天自小不曾落泪,却两次为她湿了眼,一次是三年前她命悬一线,一次便是此时此刻她终究归来!
此时,无声胜有声。
许平君任师兄紧紧抱着,他微微轻颤的害怕让她动容,让她的泪,让她所有的委屈在瞬间倾泄,假装的坚强在刹那崩溃瓦解。
胸前微凉的湿意,尘未天不是不知道,只是他心痛,从前不开心便会大哭大闹的师妹,此时却已学会了隐忍,学会了默默流泪,把所有的心伤藏起,藏到无人知道的角落,藏到骗过所有人,甚至骗过她自己。
“师妹,随师兄回浮灵山,可好?”沙哑的嗓音在寂静的夜格外的清晰。
她灿烂一笑,满是泪珠的小脸往他胸前的白衣狠狠地擦着,就像回到小时她在浮灵山的日子,只要不开心她便会抱着师兄放声大哭,哭得天昏地暗,哭得师兄的白衣染成了又黄又黑的废布。
尘未天任由她幼稚置气的举动,唇角慢慢扬起笑得极为宠溺,“师妹,让师兄一生一世照顾你,可好?”
似是擦得犹意未尽,她抓起他的宽袖往脸上擦了又擦,直到他抓下自己的衣袖,满目心疼地看着被她擦得通红的面容,她不依地噘起了嘴,“师兄真小气!衣服借平君擦一下鼻涕都不肯,还说要照顾人家一生一世呢!”
尘未天无语,好笑地看着自下山便不曾再如此向他撒娇的许平君,黑如墨玉温似水的眸深情地盯着教他刻骨铭心的娇容。三年了,她依旧是那么绝美,褪去了小女孩的稚气,多了几分女子的娇媚,愈发地引人垂诞了。
黑眸一沉,他记起山阳中有关她与刘贺的传言,“师妹当真非嫁帝王不可么?”
甩赖的面容在瞬间僵硬,却很快地又勾起了一抹轻笑,她轻轻退开他的怀抱,那温暖终究不属于她,何必霸着不放呢?不放过他人,又怎能放过自己?
“师妹?”
“师兄,平君是那种会拿自己终身大事开玩笑的女子么?”她不答反问,答案却是再明显不过了。
尘未天沉默不语,看着不过一步之外的师妹,却似乎隔了千山万水,深情温柔的眸光自进入聚仙楼便不曾离过她的身上,只是深情仍在,温柔却渐渐教痛心替代。
转身,千言万语终是化为一声叹息,“师妹,做什么都好,千万别委屈了自己。你受伤,我会心疼的。”
听着尘未天无奈的叮咛,目送着他穿窗离去的雪白身影,许平君知道她伤了这个深深爱着她的男子,伤了这个从不计回报只想照顾她一生一世的师兄!
得二君者得天下……
这七个字自她重生醒来,白姨便不止一次地说与她听,有意无意地提醒她,莫再恋着刘病已,莫再为利用她的男子而伤了自己!
一晚未眠,因师兄的错爱,更因另一个他未曾出现。
直至寅时一刻,窗外飘起了鹅毛大的雪,许平君起身下了床榻,披了件御寒的裘衣步至窗边,赏着满天的飞雪,看着雪白洁净的天地。她心情大好,情不自禁地飞身下楼,轻落已覆着一层厚雪的街道,解下厚重的裘衣,翩然起舞。
街道不远处的转角,站着一身紫衣的俊美男子,淡紫色的深衣早已覆上一层不薄的雪,他却似乎感觉不到一丝寒气,始终寒着面容的脸上却因前方那只着月牙色里衣的女子而浮起微愠之色。
还是那么恣意妄为,那么随性而至,一点也不顾及自己的傻女子!
踏雪九天,本是在妖界养伤无聊之际与擅舞的祭童温香所习得的舞,她甚为喜欢,每每舞得挥然忘我,让伤未愈身体孱弱的她体力不支,满容苍白。
自此,软玉与温香便不让她再习舞,后来她便改为弹琴唱曲,下棋作画。
虽一样费心神,但终究无跳舞那么费体力,软玉与温香拗不过她,便随她去了。
她也未曾细学,纯粹打发时间用的,每样只学了个八成,便弃之一旁。
足尖垫起,微点白雪,身轻如燕的月牙女子似是水上踏雪中飞的暗夜精灵,洁白无瑕的面容因舞动而渐染上粉黛,娇俏动人!如墨玉般亮泽的乌丝随着她柔美的舞姿而飞旋,肆意张扬!晶亮的琉璃眸闪动着诱人的光芒,勾魂摄魄!唇角微勾的弧度泄露出她此刻极其愉悦的心境,笑厣似花!
美人舞似莲花旋
回裾转袖若飞雪
翩姿迎上踏九天
回身翻落入凡尘
如精灵
胜天仙
“哈啾!”一记突来的喷嚏打散了紫衣男子眸光迷离,即时将他拉回了现实。
许平君停下舞,揉了揉鼻子,搓了搓手臂不断冒起的鸡皮疙瘩,琉璃眸自觉地寻找着被她丢至一旁的御寒裘衣。拾起已轻覆上一层薄薄雪花的裘衣,她赶紧披上把自己包个密不透风,心里想着该回寢居休息了。
忽然,她迈开的步伐生生嘎住,脸慢慢侧移,眸缓缓向左侧街道不远处的转角望去,隐于暗处中的紫色身影让她逮了个正着,那身影一动未动,未曾感得自己隐于暗处的身形已教她看得清清楚楚。
她可是狸猫呢,难道他不知道在夜里,狸猫的双眼可是最灵透的么?
她却知道,即使被她发现行踪,他也不会靠近半分。
他有恃无恐,站在原地任寒衣猎动,如刀刻鲜明俊美的面容未因她的注视而稍移半分,深不见底的黑眸与她一双琉璃眸久久对视着。
他知道,她已发现了他。
如果此时她对他说一声带她走,即使从此浪迹天涯居无定所,即使成为不孝子孙死后无颜见泉下有知的祖父,他也会义无所顾!
如果此刻他对她说一句嫁与他,即使让人耻笑她不过是一名出尔反尔的无知女子,即使她明明知道他在利用她,她也会甘之如饴!
他不愿求亲,只因不想再存利用她的心思。
她望他求亲,只因她只想帮他一圆江山之梦。
求亲,不过是一句话。
刘贺求过,尘未天也说过。
唯独他,她多希望能听到从他口中听到求亲二字!
却也唯独他,半字不提!
皑皑白雪,如雨飘落,天地间一片白茫茫,暗夜中的两人隔着一场大雪相对而立,相视不语。谁也未出一言,谁也不愿妄动分毫,怕打破了这难得的宁静,扰乱了彼此相依相恋的情愫。
天地间,总有那么一些人。
一是,他不愿利用他爱的人。
一是,她心甘情愿让她爱的人利用。
世间****,皆不过矛与盾。
而雪,一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