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姑爷……”月落站于榻旁,看着斜卧于榻的许平君轻声禀到一半忽想起什么,连忙改口:“陛下来了。”
许平君闻言掀起眼睑,半侧着的身子并未起身,这下可急了一旁的月落,提道:“小姐,如今姑爷乃当今圣上,小姐还是起身接驾方好。”
许平君轻应了一声,侧着的身子终于动了动,翻身坐起,月落忙上前为她整理有些纷乱的宫装。
她满眼惺松,似是还未睡够。
月落看着这样的许平君,心中难免有些忧虑。姑爷虽挚爱小姐,但如今的姑爷已是天下主宰,先前又与小姐发生了许多不愉悦的事,此刻小姐这般模样,不知姑爷见了反应会是如何?
“月落,奭儿可还在睡?”许平君随口问道。
“刚刚睡下。”月落回道。
“往后,你不必待在我身边时时侍候着,还是专心照看奭儿吧。有你在,我方可真正放下心来。”她挽了挽青丝,望向偏寝殿吩咐着。虽有其他两名宫人日夜照看着,但她终究难安。
“诺。”月落应下之后,便退往偏寝殿。
刘询入含光殿寝殿时,已只余许平君一人跪拜迎接。
“一切已如你所愿,你可安心了?”他低眸着仍行着跪拜礼的许平君,高大的身影稍稍挡去了些许的光线,她眼前是灰暗的一片。
没有他的准许,她不能起身,只能低首跪拜着,冰凉的地面触着软软的膝盖,慢慢地有点冰有点麻,她的心也慢慢地冰透。
他高大的身影就似是一座无边无际的山压在她的身上,随着时间的流失,她越发喘不过气来,鼓足勇气,她抬首望着阴影下他的面容。
龙袍冕冠加身,一股威仪浑然天成,王者霸气尽显无遗,俊美的面容覆着一层阴霾,眉宇间的皱痕比在许家时更深了,她真的为难他了么?
她与帝王梦之间,他选择了她。
可他却不知道,在许多年前,在他与她之间,她向钩戈夫人选择了他,舍了自己。
就算她真的为难他了,那也不过是因为她走了以后,她不想他会变得一无所有。
“诺。”寝殿里只闻她轻轻回着的声音,以及听到她应声后,他拼命抑制怒火的喘气声。
许久,寝殿内他站着,她跪着。
他阴沉着脸,矛盾痛苦俱在他心上徘徊。
她静静地跪着,麻掉的双膝已失了知觉,耳边只听得到他的心跳,他的吸气呼气。
“起吧。”终是他不忍,不忍她继续跪着。
“诺。”她应着,却没有动。
“起不来了?”他问,却是明知故问。
没有等着她回答,他已弯身将她抱起,熟悉的茉莉清香扑入她鼻,她的双眸忽然有些酸。
将她放至软榻上,让她靠着榻半坐着,他不经意的温柔让她的泪再也无法禁涸,娇柔的面容流下两行清泪。
自他答应娶霍成君起,他便不再踏入二人的寝居,就算见面他也对她毫不理会,至登位后封她为婕妤接她入宫的这段时日,她仿佛过了一生那么长。
看到她的泪,他侧过脸不愿让自己心软,“好好歇息,朕去看看奭儿。”
听到他要走,她连忙拉住他的手,“最近好么?”
半起身的他随着她紧紧攥着的手而得重坐回软榻边沿,他迎向她急切关怀的双眸,还是那一双令他着迷怜惜的琉璃眸,可一切却均变了样。
她不再是她,他亦回不到过去的他了。
“无碍。”他回着,见她泪流满面却仍不放心的样子,只好再次开口:“师姐让朕喝下的那瓶药水,想来应无大碍,这些日子朕也有让太医仔细瞧过,均说并无异样。”
“是么……”可她还是不放心,要再观察些日子方可下定论,“若有何处不适,陛下可要对臣妾说。”
“朕自会说的,这世间除了你,也没人这么地处处为朕好了!”她明明是好意,他却忍不住出口相伤。
“臣妾不敢,这本就是臣妾该做的。”听着他话中的讽刺,她笑着,有点无所谓,有点没心没肺。
见她如此,他心中郁火愈盛。
冰寒着俊容,他一言不发起身踏出含光寝殿,往偏寝殿看望刘奭。
“恭送陛下。”她低首跪拜,软言相送。
没了高大的身影,温暖明媚的阳光照于她身上,却如清冷如深潭之水。
泪脱了眼眶,自眼底滴落,她盯着地面上那点点潋光,视线渐渐失去方向,心上那隐隐作痛的伤越来越清晰。
日落西暮,许平君望着万里江山外的那一抹嫣红夕光,神情清冷如月。
刚踏入寝殿内的月落走近,轻声禀道:“小姐,日间陛下看过小皇子了。”
“知道。”
见她神情疲惫,应声更是有力无气,月落欲言又止,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说吧。”许平君未曾回首,但月落颇为不安地守在她身后,她知道月落必是有话要说。
“回小姐,陛下待在偏寝殿不久,未曾言语,只是抱着小皇子久久地看着,逗着小皇子玩乐。奴婢……”月落迟疑着。
“说下去。”
“自小姐一年多前落下断魂崖,生死不明,陛下便一直郁郁寡欢,茶不思饭不想,这一年间已是削瘦不少,更别说陛下会有一丝笑意。却在日间,陛下逗弄小皇子之时,看着小皇子咯咯作笑的稚态,陛下也随着笑得欢愉开怀,这样的笑容奴婢已是一年多未见了。”月落将心中想法全盘道出。
“最后一抹夕光也将要落尽,尽管东边再不舍再不愿,最后一点温暖也将落入西山殆尽。”她说着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回身投入月落的怀抱,低声说道:“月落,我永远是你的小姐,你永远是我的月落,没有什么娘娘与奴婢。所以别再自称奴婢了,我听着难受。”
“小姐!你这是何苦?”月落紧紧地回抱着小姐,什么最后一抹夕光也将要落尽,她不明白,她只明白那不舍不愿的便是小姐!
何苦?这已是第几个人这么质问她了,许平君已记不清,她只知道她不能说,无法说,说不出啊!
见她僵硬着身子,未有回应,月落再道:“小姐心中难受,有苦难言,却为何不将难言之隐说出来,如今江山已是陛下的天下,还有何事不能解决的?”
缓缓放开月落,她从月落怀里退开,“很多事情我说不明白,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甚至你会觉得你家小姐我疯了。”
“不会的!小姐说什么我都信的!”月落急急说道,深怕许平君不相信似的拼命点头。
“你……真的会信么?”
“信!”
“有妖你信么?有魔你又信么?”许平君可没忘了魔界月魔远行,想起来自她落断魂崖,她便不曾再见过远行,不知他与魔少绝壁是否都在魔界?
“信!”月落毫不犹豫地点头。
许平君从恍神回首,睁大一双琉璃眸怔怔地看着眼前信誓旦旦坚信她的月落,“月落,你真信么?”
“只要小姐说的!月落都信!”月落双膝跪下,再次保证,“自入了君临宫,月落向软玉姑娘发过盟誓,此生必定护小姐周全,就算拼尽性命,月落也在所不惜!小姐说的话,月落也坚信不移!”
许平君抿起笑,原来是软玉教导有方!
“倘若让你嫁与一只魔,你可愿意?”她趁势试道。
“嫁?”月落吓到,瞪大双眸重复念了一遍,又在脑海里转了又转,还是不明白这话题怎么转到她的婚事上来了?新郎竟还是一只魔?!
见月落被吓傻的俏模样,许平君忍不住嗤笑出声,踏下身与月落平视,再次问道:“怎么样啊?你是愿还是不愿?”
月落回过神,一张满是期待的绝世面容近在眼前,不明白小姐怎么会突然问这么奇怪的问题,但即是小姐问了,但自有小姐的道理,她只管答便是了。
“小姐希望月落是愿还是不愿?”月落反问。对于这种不存于世间的问题,她实在不曾想过,不过小姐若想她愿她便愿,若要她不愿她便不愿。
这回换许平君有些微愣,一会她方道:“月落,这是你的终身大事,自是由你自己决定。我愿与不愿皆无碍。”
“是啊,小姐,你既然能明白这点,却为何你看不透陛下的心呢?”月落扶起许平君,一同起身,“小姐知道,君临宫虽富可敌国,可陛下若要一争九五之位,始终名不正言不顺,就在昭帝驾崩那时,霍大司马大将军曾亲到聚仙楼,言明若陛下娶了霍家之女,他便助陛下名正言顺地登上帝位。”
“在小姐生死不明的一年多里,我目睹陛下为争天下而不择手段,秘密准备了一切,可到一切真正唾手可得之际,陛下却断然拒绝了,不曾有过一丝犹豫。小姐,你可知陛下如此做皆是因小姐一人啊!”月落越发说得激动,从前她并了解,只知道小姐为姑爷吃了不少苦,自跟在姑爷身边之后,她方真正明白,姑爷爱小姐之深并不亚于小姐对姑爷的用情之浓!
踉跄地后退数步,许平君失魂落魄地抚着心房,她的心在痛,很痛很痛。
“当小姐与小皇子安然当来,小姐却不回许家与陛下团聚,反而与软玉姑娘秘居客栈。陛下却似是早有先见之明,早在先前开了一家客栈,正巧是小姐与小皇子落脚之处……”月落扶住许平君摇摇欲坠的身子,不忍再说下去。
“说下去……月落,说下去……”许平君只觉天旋地转,目眩耳鸣,可她的神智却十分清醒,她要听下去!虽在软玉口中得知了一切,可她却还是想听,听到更多关于他的事情!
月落见许平君脸色极为难看,扶着她至软榻坐下,满容担忧,更有些懊恼与自责。她不该说的!不该说这些的!
“小姐,你还是休息吧!月落不说了……”
“不!说!要说!”
月落仍闭口不言,俏容已满了泪水,“小姐……”
许平君抹去脸上的泪珠,模糊了的视线复了清明,她殷殷地望着月落:“月落,我想知道……想知道更多……”
月落终是耐不住许平君期待的目光,只好投降说道:“好,我说……我说……”
“那日,陛下与我在客栈的对面阁楼上看着小姐孤身入了未央,我想追上小姐劝回小姐,却让陛下拦下。陛下对我说,小姐想做的事便让小姐做吧,就算一时阻了小姐,小姐还是会千方百计地做,即如此,何不顺了小姐。”
他竟如此了解她!却为何在她不惜以死相逼坠下断魂崖之时,他仍固守已见,不愿听从霍光之谋?就因他的心中只有她,只有她是么?
“当小姐还在未央宫之时,霍大司马大将军曾二访聚仙楼,仍是有意与陛下联姻。”月落微微摇首,“可陛下还是拒绝了,霍大司马大将军再次愤愤而去。”
连着那嫁与他那日,他不是连拒了霍光意助他登位三次么?为了她,他拒了当朝权臣三次,值么?
“那日,软玉姑娘受重伤回到聚仙楼,通知我入宫照料小姐。陛下得知后,不顾一切独身闯入未央,在含光殿外守了小姐一晚。翌日天未亮陛下回来,便让我入宫照顾小姐,并吩咐我不得将陛下夜里入宫之事告知小姐。”
原来那一晚,她偎在师兄倾诉愁肠,他却在殿外孤守她一晚!
“小姐,月落知道小姐所做一切皆是为了陛下。然小姐可曾问过陛下愿与不愿?可曾想过陛下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月落曾听过陛下喃喃自语,陛下他只想与小姐与小皇子三人过着平凡的老百姓生活啊!”
是啊!他不止一次说过!她又何曾不想?只是自古两难全,有得有失,她又怎能在祈求他安康之余又奢望与他白头偕老呢?
月落语话方落,许平君一股郁气直冲脑部,一股甜腥的液体往喉咙上涌,一阵猛呕,鲜红的血从她口中喷出,染红了素白的床榻。
“小姐!小姐!”月落急得大叫,却见许平君双眸散焕,任她如何喊叫都没任何反应,只是悲悚地盯着地面的某处,绝美的面容苍白得可怕,一连串的泪珠似是崩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愿与不愿,她却是从未问过他……
许平君缓缓阖上眼,任神智堕入无底的黑洞。
“来人啊!快传太医!快传太医!”月落抱住许平君昏迷的身子,疯狂地叫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