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停止拨号码的手,盯着他。
沈戈舔了舔嘴唇,艰难地说:“我们是患难夫妻,走到这一步并不容易,我想,我们都应该认真……认真对待婚姻这个问题……”
“不好意思沈先生。”我笑了:“您这个提议,太晚了。”
沈戈的脸,骤然变色。
我站在楼上卧室的窗户边,看着沈戈的车驶出庭院。
那一刻,我几乎全身虚脱。不得不开了一瓶红酒,连杯子都来不及拿,就灌了几大口。
酒精在我体内慢慢发酵,我整个人陷入虚空,不愿去思考任何现实的问题。我想此刻我的灵魂已经腾空,无比的轻盈与美好,站在高一点的视角,果然能看见更美妙的东西。
我看见自己醉卧在沙发上,半长的黑发遮住整张脸。我睡得很香,就算此刻强盗来了,也不能把我惊醒。
然后果然有人闯了进来,我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打开大门,轻手轻脚穿过前厅,上楼,径直走到我身边。
我看不清他的五官,但能隐约感觉他高大且修长的身材,年轻的,充满活力的肌肉,以及身上那股好闻的,不属于任何人工合成香水的男人气味。
他俯身,将我的身体扳过来,仰面对着他。
我仍然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却能强烈感受到他清亮而温和的眸子,游移在我身上,敏感而炽烈。
然后他继续俯身,靠近我,吻我,从眉毛,到眼睛,到鼻尖,最后落在我唇上。
我就这么安静地躺着,心里一点反抗的念头都没有。甚至希望他再靠近一点,抱紧我,将我的身体连同灵魂,统统揉碎。
忽然,一声男人的嘶吼打破了这迷醉而美好的氛围: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喋喋不休,再也换不回温柔……
我一惊,睁开了眼睛,眼前空无一人。而我的手机扔在地板上,手机铃声急促地响着,正是李宗盛的《山丘》。
我拿起手机,来电在这时挂断,是个陌生的号码。
总有在深夜打错电话的人。也许对方也和我一样,刚刚经历一场撕心裂肺的较量,心里没有主意,总想抓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
幸好我已经想好了,我的救命稻草就是我自己,我应该收拾心情,然后与过去的自己决别。
但是那个梦,无论是触感或嗅觉,都是那样真实,待要细细回忆,却又是一片模糊。
我努力平息自己的情绪。心里有些难为情,怎会在这样一个悲凉的夜晚,做这样一个梦。大概是许久没有过肌肤之亲了,身体在提出抗议了吧,我毕竟才三十四岁,而沈戈肯主动碰我的次数,随着婚姻年限的延长,而日渐稀疏。
此刻是凌晨三点,我没有再睡过去,静静地等到天亮,然后洗澡,梳洗,认真地化了一个妆。
我将再去亚美集团的总部大楼,闯进沈戈的办公室,递上自己亲自拟好的离婚协议书,请他签上自己的名字。
当一个女人受到背叛,轻视和屈辱时,请尽量用她手中一切的武器予以还击。这是母亲教我的,尽管我与她水火不容,但她教给我的生存法则,我从未忽略。
亚美集团的大堂,华丽而安静,和上次来没有任何不同。
周雨逢坐在台子后面,就像大堂门边那尊仿古瓷瓶一样,精致,优美,而空洞。
我走上前,微笑着说:“早上好。”
周雨逢抬头看着我,神情略微诧异,然后很快挤出笑容:“早上好。”
“我找沈总。”我说:“他现在应该在办公室。”
周雨逢好象松了一口气,她回答:“好的,我这就帮您通报。”
我盯着她:“你怎么了?昨晚没睡好?看到我好象很紧张?”
周雨逢尴尬地笑笑,仔细看,她的脸确实稍微浮肿,精神也略显萎糜,但就算这样,也是美的。
她说:“没什么……还以为你是来找我的,吓了一跳呢!”
我听着奇怪:“我干嘛来找你?”
周雨逢低声说:“昨晚上……我不该给您打那个电话,当时是急疯了,糊涂油蒙了心……对不起姐,您别往心里去……”
我懵了,瞬间也明白过来,凌晨三点那个电话,原来不是有人打错。
我柔声道:“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
周雨逢连连摇头:“没事,真没事,就是一时想不周全……我,我帮您通报沈总……”
她手忙脚乱地拨打电话。
我则盯着她沉思。
片刻,她放下电话,有些尴尬地对我说:“不好意思姐,谢助理说……她说……”
“她说别放我上去?”我微笑着问。
周雨逢艰难地点点头。
“她还说,以后谁再放我上去,直接卷铺盖走人?”我继续微笑。
周雨逢一脸讶异:“您……怎么知道?”
我笑了:“那就不上去。我不让你为难。”
周雨逢眨巴着好看的大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我看着她:“昨晚你打我电话,是想向我借钱吗?”
周雨逢愣住。
我说:“猜错了你别在意。因为我想,以咱们这种萍水相逢的关系,若非十万火急万不得已,你也不会贸然打电话,而半夜三更的十万火急,大概就是急需钱了吧?什么地方半夜三更要收钱……我猜,是医院吧?家里有人生病了吗?”
周雨逢已经惊得说不出话了,微张着的嘴,好半天才合拢,然后她说:“姐,你是神仙吗?”
我温和地笑:“我就是个家庭主妇而已。”
周雨逢也笑了:“是我男朋友和人打架受伤了,我急得不行,身上又没钱……打了您的电话又觉得这样不对,就挂断了,还好后来有个好心的大姐送了钱来,才把他给救回来……”
“哦,原来是这样。”我想了想说:“你很爱他吧?”
周雨逢羞涩地笑了。
“男孩子有活力是好事,但是老打架不好,你能劝就劝,不能劝,还是找个稳重可靠的男人才踏实。”我温和地说。
周雨逢不再说话,想了想,才缓慢地点点头。
我也就不再多嘴,我也是从这样的年纪过来的,年轻女孩子面对爱情,要多傻有多傻,旁人能劝进去才是有鬼。
周雨逢说:“那……姐,您还在等吗?”
“等。”我笃定地说:“他们总会下班的,除非不顾体面,从消防楼梯溜走,那就没法儿了。
犹豫片刻,周雨逢才问:“姐,您是沈总的什么人?我看您不像是公司的客户。”
“我是他姐。”我说:“和他闹了点别扭,没事,很快解决。”
“哦。”周雨逢如释重负一般:“原来是沈总的家人,怪不得您看上去气质那么好。”
“不。”我微笑着说:“你们沈总出身可不高,农村考出来的娃,家里穷得连口破锅都没有,兄弟姐妹一共五个,个个靠他才能吃饱饭。还有一个兄弟因盗窃罪在坐牢。”
周雨逢又愣住。
我笑得更温和了:“不过我不是他亲姐,是表姐,从小看着他们家从穷得裤子都穿不上,到他发达后一点点改善了家境,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呢!你们可千万不要因此瞧不起他。也不要在他面前表露出来,因为他对自己的出身可在意了,一直对外宣称自己出身于城市知识份子家庭,其实嘛,他父母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
此时前台除了周雨逢,已聚集了至少五个姑娘,个个瞪大眼睛,听我温柔平和地说着他们老板鲜为人知的秘密。
这时只听叮地一声,我抬头,便看见沈戈和谢蝶儿从电梯里走出来。沈戈西装革履,气宇轩昂,谢蝶儿穿着一件妖娆的红色风衣,像条修行千年的狐狸,二人看似登对的画面,像火一般灼了我的眼睛。
我不动声色,调整好姿势,然后昂着头,迎着他们走上前去。
离我三米远的地方,沈戈和谢蝶儿同时站住,像看瘟神一般看着我。
我一边迈着恰当的步子走上前去,一边对二人展开春风般的笑脸:“小戈,总算把你等出来了,工作再忙也不能连家里人也不见了吧?我好歹是你姐呢!“
我的声音不大不小,动静却足以引得大厅所有人都朝这边看,前台的姑娘们更是竖起了耳朵,因为在听了我刚才对沈总的身世介绍后,少不得对这个寒门精英有了很复杂的心情。
沈戈脸都僵了,四下看了看,警觉地说:“你……什么意思?”
说这话时,我已走到他们面前,然后从包里掏出文件夹,稍稍将里面的纸张往外抽一点,角度刚好可以令这两个人看清页眉上的“离婚协议”四个字。
我微笑着,用温和的语调说:“这份家庭协议我重新拟了,知道你忙,就不劳烦你亲自回去一趟,姐给你带来了……”
沈戈努力压抑着愤怒:“你先回去,有事以后再说!”
我盯着他:“没有以后了,麻利签了,我还别的事呢!”
沈戈瞪着我:“你一定要逼我吗?”
“是。”我笃定地说。
沈戈冷笑:“我是不会签的,要签,也不是你那个条件。”
我摇头:“我没有和你讲条件,我只是在命令你。签吧,不签,后果对你不太好。”
我对沈戈说话时,脸上始终带着笑容,所以在人们看来,我们不过是亲戚间在心平气和地商量一些小事。
但是沈戈的脸越来越白,情绪就快崩不住了。
谢蝶儿已首先忍不住,抢上半步,挡在沈戈面前。
她说:“这里是什么场合?你一定要在这里叫板吗?”
我的笑容攸地收住,慢慢转过脸,盯着谢蝶儿。
我一字一句地说:“我和我弟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插手?”
谢蝶儿被我的气势镇住,一时竟不能应答。
然后我一笑:“我弟单身多年,但他是我们沈家人的骄傲,我是不能允许他被你这种女人染指的——听说你勾引了一个有妇之夫,还联合那个当丈夫的陷害原配,这么下三滥的事你都做得出,有什么脸,在我面前大小声!”
整个大厅瞬时静下来,更多的人注意力被吸引过来。
谢蝶脸色煞白:“你……你……”
我再次转向沈戈:“我弟是钻石王老五,身家清白,就不该找你这种勾引别人老公的狐狸精当助理,你说是吧小戈?”
沈戈愤怒地说:“你都胡说八道什么!赶紧走……”
我逼近他,压低声音:“刚才我已经对大家宣传过了你那山青水秀的出生地,以及你虽然不识字却纯朴善良又贫穷的双亲,所以麻烦你态度好点,否则我连你屁股上有几个疤都告诉大家!”
沈戈的脸气得通红,双目圆睁地看着我。
我笑了,伸手整理了一下他的衣领,提高声音:“我弟就是玉树临风,气质稳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结婚了呢!”然后我将文件夹拍在他胸前,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接住。
我说:“东西给你了,签好了通知我。记住,你只有一周的时间,过时不候。”
说完,我转身走了。
身后那对男女,大概要用半晚上的时间,来消化刚才所受到的挑畔和污辱。
我收敛锋芒已经很久,特别是婚后,甚至习惯了低眉顺眼地生活。所以沈戈忘了,我其实是一个咄咄逼人的人,特别是当觉得自己受到侵犯的时候。
我知道他们还会做垂死挣扎,我不过是用这种强硬的态度让他们明白,世上没有后悔药卖,既然做了,就要承担后果。
我不想去等什么浪子回头金不换。对我来说,在落实沈戈有了外遇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不再是我的丈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