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荀一勉的真名,他就像是个凭空生出的人。有人曾声色俱厉地审问他,问他的来历。那时他受刑已久,他清醒时说自己就是唯一的荀一勉,昏乱时他说自己是冒名顶替,再次清醒时,又说名叫荀一勉的人有很多,自己是最好的那一个。
那我们姑且就称他为荀一勉。二十年前,犹在寒冬,他从北方三百里之外,徒步前往钓鱼城。在漫天灰黄的黄昏时刻,他沿着田间狂奔、顺着溪流漫步、在山路上蹒跚,直到饿得再也不能动了,才瘫在齐腰的野草丛中;饥饿,这是自由的最大代价。
世界已经被黑幕所掩盖,虽然星河在天空中不断地旋转,然而人间,却没有一点烟火,因而黑暗得可怕。不时有快活的尸鸟,在他的头上悬停,却发现这是个罕见的活人,于是嘶鸣着失望地离开。这不祥的声音唤醒了他,而不远处,出现了一点火光。
这是一座寺庙,那里的住持僧号秀浮,愿意带荀一勉进入钓鱼城。次日破晓,他们便早早起身,前往十里之外的钓鱼城。
秀浮长得颇为魁梧,眉毛状似横着的短匕,亢奋犹如醉酒的斗士。他不是个与世无争的和尚,一路甚为热心,向荀一勉问起了北边的战事,还有种种关于蒙古人的传言。
“你须是汉中人吧?虽然一点口音也听不出,不过我也去过汉中。北倚秦岭,南有剑阁,多少英雄扼腕叹息之地,不想几天便被鞑子攻破。既然山岭关隘不能挡他,东川江河纵横,看他如何跨马过去!”
一勉心中奇怪,法师你如何知晓兵事?
“我哪敢说知兵!自余帅徙合州府至此,便日日准备打仗,人人习兵自卫,总角小童都能张弓挥剑。我虽是僧人,足下却未必能斗剑胜过我。”
真个好斗的和尚!一勉心中道。
和尚所说的“余帅”,便是余玠,除非是四夷之地、天涯海角,人人皆知“余帅”、“余公”必是余玠。一勉当然也听说过。蒙古人,或者是为蒙古人效力的汉人,对余玠有另一个称呼:“四川王”。他在北起剑门,南至泸州的千里江山,布满了钉子一样密集的要塞,等着敌人一颗一颗地拔。但“余帅”、“四川王”已经死了,这几年里,蒙古人终究还是拔掉了不少钉子,拔城之处,留下了一个又一个破洞。
秀浮本想激一勉斗剑,却见这个破落军官低头沉默,一点斗志也无,心下甚是失望,想来是败军之将耻于言勇罢。
如今钓鱼城守将是谁?一勉问。
“哈!你是真不知道么?”秀浮愈加冷眼相看,他问一勉道,“你竟不知王坚?”
“天下居然有人不知道王坚!”秀浮扬头高声道。“王坚便是当今东川大帅,官拜兴元府都统;他年近六旬,还能开三石弓,徒手斗倒三四个壮汉;麾下五员虎将,握着十万大军,脚下便是十丈城墙;他端坐钓鱼城,只怕贼人不至!”
我能想象,在这绵长的序曲之后,秀浮一定满脸骄傲地把钓鱼城指给他。但我无法想像他第一眼看到这座庞大城池的感受。尽管我出生在城里,从小便看着人们建造、修补它,但直到某日我爬上了最近的山峰,遥望这座意图抵挡蒙古人的要塞,噫!那是怎么样的奇迹啊!蜿蜒的城墙在山峦中穿针引线,在经过山麓时,平地而起,而遇到悬崖时,又消失在峭壁间。嘉陵江是它头顶的冠冕,涪江是它两颊的流苏,渠江是它颌下的冠缨。群山只是城墙数垛,大江也只是几条护城河。
世界就在钓鱼城之中,然而世界又全在钓鱼城之外。
两人渡过了嘉陵江后,就在南岸的竹林里,遇到了我的父亲,杨厥。我想那一定是非常古怪的会面,杨厥与往常一样,披着波浪一样的白袍,骑着毛发光亮的棕色骏马,毡帽顶上是漂亮的火红羽毛;他正从江北探查归来。而荀一勉,戴着破斗笠,穿着碎片似的黑衣,歪斜倚靠竹子。这个落魄乞丐说自己是剑门关的参军,杨厥怎么会相信?他可是钓鱼城的总情报官。即便一勉身上带着写明身份的铜牌,即便一勉手上是死去守将的亲笔信,我仍然认为,杨厥从未相信过他,在杨厥眼里,这只是个可鄙的逃兵,从成篇累牍的谎言中,要是能找到一丝北方战事的真相,那这个人倒还算有用。
那个冬天格外的冷,仿佛野蛮人从北海带来了冰川和死寂。母亲皲裂的双手不能再为父子俩织衣,使得那时的寒冷在我的印象中格外明晰。父亲带着一百多位壮士在秋柿熟透时离开,一路北上,直到正月前夕才回来。于是女人们一起在城外的桑林等待,我和母亲也在其中。女人的谈聊大多是无聊的事情,母亲从不在她们之中。我想,这是因为母亲太想马上看到丈夫,急切得无心闲聊;也许,因为她太漂亮了,招致其他女人的妒忌和孤立。当然,我对女人们的春闺怨事没有一点兴趣,我满心想着,父亲凯旋,带着俘虏的秃头鞑子,还有夺回的美酒——那是我外祖父的最爱。我想像着,他披着锃亮的铠甲,威风凛凛,大声宣告战争的结束。
可是我的希望落空了,他们没有打胜仗,事实上他们没有遇到蒙古人,刀剑从未出鞘,马儿也从未疾奔。女人们庆幸自己的丈夫没有遭遇战争,而我却抱着相反的想法,沮丧了很久。这支队伍多出的,是一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乞丐。那个乞丐,长着一张文弱得古怪的脸,我真不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