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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王坚

王坚就是钓鱼城。他清瘦得如同山崖一样嶙峋,他的骨头就如同城池一样坚硬。所以荀一勉见到他时,忘了施礼,笔直站着,任凭王坚打量自己。一勉不会想到,这半壁江山的支柱,竟如同久病老翁。他的头发灰黑蓬乱,两颊瘦得凹陷,密布阴云的脸上,胡须如同野草一般生长;惟有披氅和虎皮座,增加了一点威严。

我常想,是否所有陌生人相见,都只是重复对故人的想象。我们对新人的爱憎,早在与旧人相遇时便已注定。我觉得荀一勉是可憎之人,只因为我爱父亲,父亲是君子,衣冠楚楚,正言危行;那么一勉必定是小人,他衣冠不整,行事古怪。但王坚并不这样看,他已是花甲之年了,早已知道这世上既无君子也无小人;他的瞳孔里是那样的浑浊,仿佛已经被蜡封住,所以我认为,他的眼里,人们总是模糊、善变、不可判断。

荀一勉自称,在剑门陷落时,独自突围,徒步南下,目睹了青居、运山、大良诸城的陷落,毫发无损地到了这里。杨厥则在一旁忍不住发笑:天下怎么会有这样幸运的事情呵!杨厥对王坚直言:荀一勉极不可信,不像是个将领,倒像是个逃兵,他的话都是胡说,一句也信不得。

王坚问一勉道,你自称从剑门突围,还曾驻留青居、运山、大良,如何能毫发无损?你说这绝笔是剑门守将写的,可署名的这个杨某人我们都不认识。你教我如何信你?

一勉绘声绘色地讲起剑门关如何陷落,杨公如何殉难,自己藏在马肚子下面,从关山一路狂奔,逃出生天;他说自己一路南下,专拣山路,到青居便恰逢围城,到运山时正在攻城,到大良时已经城破,这才到了钓鱼城。

杨厥几乎笑出声来,马肚子下面怎么藏得住人呢!?就算你如同四脚蛇,能倒挂在马肚子,又怎么驭马择路,呼走喝停呢?

一勉辩解说,高大的河曲马确实可以肚下藏人,我也确实有这样的驾驭本事。若是不信,可以牵一匹来试试。

王坚打断了这荒唐的争论,他对一勉说,晚上诸将要在子规堂宴饮,你到时候再来,说说北边的事情。

子规堂,啊,我总是想起那个地方。在子规堂,地上的石板缝里,总是有一股酒香溢出来,而钓鱼城已经禁酒多年了,没人讲得出这味道的来源。墙上,挂着已故历任四川守将的画像,从孟珙、陈隆之、一直到余玠。子规堂永远是混乱无章的,桌椅横竖不齐,屏风七零八落,只能用来喝酒、赌博或是私斗。至于其他,比如议事或者会客,报国寺大殿深处的经堂才是上选,那空荡荡的高大穹顶,能让老弱的声音变得洪亮铿锵,也能让卑鄙的私语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那天晚上,所谓的“宴饮”,其实都算不得宴会。子规堂里三十几位将校恣意坐立,有的披挂戎装,有的还是常服装束,乱哄哄一片。他们有人已经听说了“马肚子参军”的事迹,简直要笑破肚皮——只听说过骑马背,哪有人听说过骑马肚的。直到王坚重重地锤击桌案,喝令大家肃静。

荀一勉说起了蒙古人的声势,他讲道蒙古人通过剑门关时,军列前后三十里,恐怕有十万人。堂下一片哗然,诸将都看着王坚,仿佛他有本事把这十万敌军变成三四万人。而他真做到了,他站起来反驳说,荀一勉刚才的话,是和诸位戏言。南北交战二十年来,几时见过有十万鞑子?漠北军民一起二三十万户,如何供养十万壮士?斥候探得明白,敌人五万至多,我料也就三四万人马。于是众人都恢复了自在,吃吃喝喝,骂骂咧咧。

人群散去,烛火渐息,只有几位最要紧的将领,留了下来。在冗长的沉默中,只有男子汉们粗鲁的呼吸声,夹杂着蔓延开的吁叹。一勉已经认识了他们:张钰、杨厥、秦开山、杨庭啸。

张钰是王坚的副将,他是钓鱼城的管家;他年轻时曾是美男子,虽然那时已是不惑,脸上还和鱼肚一样白皙,只是有点中年人的微胖。

杨厥是我的父亲,他和张钰是拜把子兄弟,据说他们曾多次救过对方的性命。我猜想,在张钰的眼里,杨厥就是他年轻时候的影子,所以才能那么亲近。

秦开山是我的外祖父,他那时已经四十多岁了,仍然格外强壮;他娶了一个罗罗人女子,就是我的外祖母;这曾经给我的父母的婚姻造成了意想不到的困难:当父亲得知母亲竟然是半个罗罗人时,几乎就要毁掉婚约了;张钰劝他说,罗罗人是以前流落到川黔的中原人的后裔,江南王谢世家不也是这样的么。当然,张钰的这两句胡话,远不如母亲的美貌有作用。

杨庭啸,是位年轻将领,那时候还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我都快记不得他的模样了。

那天晚上的军事会议沉闷非常,杨庭啸打破了沉默,他说道,蒙古人声势如此浩大,我们只有三万人,都还未经战阵,只有向江汉求援,或许可以抵挡住鞑子。

“不瞒诸位,朝廷要兵没有,要粮也无。”王坚道。

“那这仗如何打得?不若退回夔门,扼守长江。”杨庭啸鲁莽地说道。诸将默然,杨庭啸的话,是所有人的想法,但只有他说出口而已。

“此城可守!”

大家都抬起头来,这是荀一勉的话。

“诸君所忧者,乃是鞑子进犯此地;然我所忧者,乃是敌人绕过此城。剑北雄关,青居曲流,都不能与钓鱼城相比。这里是三江交汇之地,城中有良田千亩,有粮仓汲道,有忠勇之士。若天下有能挫蒙古之人,必于此处;若天下有撑半壁江山的支柱,必在脚下。”

王坚点头道:“我也是此意。夔门?那已是四川之外了!你们真忍心将桑梓故里,拱手送人?二十年来,从余公到我,一心想要在这里挫败鞑子,可谓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只要诸位戮力同心,我们定能破敌于此,尔后收复西川,北上汉中,直指中原!”

一勉接下来的献策,连当时的父亲也要惊异。他说道,城中诸方皆善,独有三处易破。鞑子常用火器,城中木居甚多,所以须用泥浆厚覆,此其一。鞑子常常抛掷死尸入城,所以要在城中挖掘大坑,以备焚尸掩埋,此其二。城堞之上,张起网幕,阻滞石炮,此其三。

这些话,让将军们疑惑不已,这不像是一个逃兵的见识。可是,就该相信这个人么?相信他托着马肚子,疾行十里山路?相信他出入蒙古人的包围圈,如入无人之境?他们找到了一个简单的解释,那就是:荀一勉之前的话,都是胡扯;至于献策,是为了谋得一官半职。

但王坚非同寻常地赞许他。王坚训诫道,诸位,你们每日操练骑射、研读兵法,出口闭口便是十万大军、扫荡天下;可有谁曾想过,就算是席卷千里、舟车万乘的战争,也要靠这样的细微之处决出胜负哪!慎之!

于是,荀一勉成了秦开山的一名参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