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凡读一本书,他不时地从这本书的梦里醒转过来,后来他醒得越发频了,感到烦躁、郁积,就停了。他拿起第二本,手抚到封套,忽而改了主意,反手一推,摞起的一个书塔慌里慌张地下落,每本书都几欲无济于事地舞着手,痴傻地尖叫几声,然后绝望似个瘫子。最后落下的是本纳博科夫,体积不大,唯有它还在尽全力地维持着优雅与不经意。沈一凡望着这景儿,嗤一声,他也在尽力地表现不经意。他忆起他年轻,较之目下更年轻的时候,和一个无关的人有的一次对话。那人问他,读书好吗,他说好呀,那人又问,书是你的灵魂么,沈一凡被那个大词击得有些迷蒙,那会他不觉得,也觉得应该不觉得这整件事有那么严肃和煞有介事,而简直该像人们对待他们的排泄物那样地不严肃,他觉得他的灵魂不会仅仅被一种介质所形塑,也不单有这一种介质可以形塑它,可他同时又多么年轻和不更事啊,年轻倒并不觉得坚持己见这件事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所以他说,有点像。那个人于是像个狡狯的记者一样又问,那你每天能看多少,这才到了回忆里最令人感到可耻的时分,沈一凡答她自己每天能看到三本,回话的时候他也并没有每天都看三本书,他只是觉得他能,他把自己的预想自然地呈现给对方,语气很平易。最后这番对答有三个理由值得目下的沈一凡自我嫌恶,统统事关不真诚与受限的能力。最后一个是,今日的沈一凡没什么气力去拾起一本书看了,他时而觉得那里有上古的智慧沉淀着,时而又想着不过是断烂朝报。他像任意一个其他的普通人一样,可悲地,没有力量去关心那些出于本心他们想关心的。书事是于他心境最简明的一个反映,它反映出的这种结果又可以被投射到其他的事项上去,因为沈一凡从来不是活得粗糙或繁复的人,他觉得好思想与好思想间该有自然的引力,曾决心要以一己之力去发掘那些与他有牵连的智慧碎片,曾决心要活得像个朝圣者,书是文字的载体,它因而拥有成为祭坛之一的资格,因而成为沈一凡人生里一件顶重要的事,可他今日不想碰它们了,他松垮而浑噩,最可怕的,还时有固化。他不置一词地将书们扫开,他上下地跳动着,之后又哼哼唧唧。
很久没响过的电话响过了,沈一凡才知道它并没有朽坏得彻底。沈农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攥着报纸,扑过去接它,看上去很渴望来自人类社会的互动,或是很难忍受铃音的频率。他用提裤子的手拿起了话筒,裤子因而滑了下去。他用伪造出的嗓音开了腔,确认另一方是熟悉的人后,才开始使用另一种伪造出的嗓音正常交流。一会儿,他怨毒地说,呸,犯嗔呢。沈一凡并不确定讨论的是否是自己,因为杨守莲也在另一间里以另种方式大呼小嚷,只是显得不像他这么丧魂落魄。他和他的父母都展现出一种距极端还有一小段的情绪,好像在这样特定的时年下,人们开始更加的疏于掩饰自己的生活了,他不畏惧显现得更为复杂,杨守莲沈农们不畏惧显现得更单一乏味与短希望。
这样意识到,一种改变的愿景自他的心胸内短暂地流过,像血又像鼻涕。他更不颓唐地离开书堆,抵达沈农的身边,勇敢地问了一个很大的问题,他说,搬么?
沈农这时已挂断了电话。他并没有即刻听懂沈一凡的问题,而是侧着头呆望他一小会,神情仿若婴童。这沈农犹如婴童的一瞬间使极大的爱意在沈一凡心内流动,这爱意来得未稍有延迟,是他的一种本能,一种条件反射。可很快,它又随着沈一凡的本能,他的条件反射消逝了,是訇的一声。沈一凡又更不颓唐地回去他的居室了,沈农已作出的反应,“谁不想,有钱么,有那个条件么,就你不想死啊。”地,犬儒地,自我嫌弃地于背后爆裂开。
是,特有劲,沈一凡受到了死亡的威胁。它妖冶的,危险的,令人恐惧并着迷的呼吸前所未有地近了。沈一凡还是个少年,死亡这个词曾出现在他的梦中,它通常是一个清冷的,平淡无奇的故事的尾调,如同白色塑料管尽头处一朵栗梅色的花。可来自远方的死亡,对于他这样一个少年来说,仅有着美学上的意义。证据是一则他为自己想过的遗言,他觉得他必须要以“这是一个值得列位记取的人,他可以想见的丰神,将作为万古的遗尘而存在”开头,没有更能匹配得上他的修辞了,后来,因为他写下这句的年龄,他又将它改为“这是一个值得列位记取的男孩”,然而最终,他又难捱地将它改了回去,因为他深知自己已缺失了天真,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着完整的自我意识的。并且,他也相信当自己终要面对离开的那一刻,他早已成为了一个拥有智慧的人,一个拥有人类这个物种终日求索的答案的人,换言之,不再是个小男孩。若有人见证他的死亡,他将悠悠地说些不相干的话,只留存最后一息去吐露那些真理,让命数去决定他是否将为这既恶的人间世做什么贡献,若能预见到将无人陪伴他的弥留,他便会提早地将那些尽数书写下来,因为他不高兴不被人知道。这些,自然尽是他的臆想,死亡距离一个少年正如黄月亮正如未来本身距离一个少年那样遥远。可而今不同了。
战争能带来一切的可能,几乎正是一切负面的可能,如果你不是个军火商。几月前,沈一凡还并没有受到这种威胁,他只是想到自身的学业与未来的事业的自由度也需要被大大地拓宽了,对于寻常人说,那可以成为好事,亦可以成为坏事。对于沈一凡来说将是确定无疑的好事。他的目力所及还有他的一整个国家,他也追索到好的与坏的方面,他知道只有改变是无可规避的,他大体上想人们需要这种改变,又影绰儿地有些疑虑,关于它的代价。然而目下他自己和他的至亲们的运命竟也风雨飘摇了,近乎整个南方都陷入了泥沼,死神的风声忽而紧得骇人。更具体的烦扰是,对于铁国这样一个短科技的地方,兵力的需求将是无际的,因为将不间断地有人死去,死去便是再无回路。民间已有骂声四伏,但作为一个整体群民对于国家英武的抗争感到意满。因而一初有难以计数地怀揣着民族荣辱感的人投军做了战士,可到了中期,铁国战术军备皆不力,死士的量渐地消减了,于是在民间又风起了几次征兵,但凡适龄男子皆要前受体检。沈农的年纪搭了“适龄”的上界的边,两股打战地去了,后查检出心脏的问题,逃过了。沈农此前活得糙,并无定期体检的习惯,原不知自己身体上的问题,可是有了这一出,他们三人都感到庆幸。战争将人们原有的思维路径也更换了。然而一切也并非就此处于安全之间,伴着一次次地征募,难以说标准将在何时不当地放宽。
沈一凡的年龄不到被征的边界,可若他愿主动地去参与,亦不会遭拒。他爱他的国家么?琐屑之外,他鲜少认真地思量过这个问题了。他知道自己对于这些与自己有着相似的样貌的族人有种天然的悲悯,他并不愿见着他们受苦,如果可能——他却切实地思虑过这点——他甚至有些一人投死若能保广众运命的愿景。尽管他是那样自私的人,正因为他是那样自私的人,他要顺从着来自自己体内天然的召唤,某种程度上,他并非为了他人才作这样的想法,他只是为了告自己的慰藉……他没法儿抗拒自生的东西,但是从理性上他必须要让自己保持清醒,将他们划分得开。可是他从未有过要参军的冲动,他甚至对于这想法作呕,尽管它从直观上看是最能够拯救群民的方式。他也不愿承认自己的虚伪,因为他分明地感受到了那份悲悯切实的存在。
杨守莲在另一室的音调又高涨起来了,她说,你这个狗……沈一凡闭起他的眼,品味着这片棚顶下最显而易见的情绪:焦虑。他的心,时有昏昏胀胀,在这个瞬间却意外的清明与宽容起来,他明白不能怪罪屋里的另两个人,从个体上说,他们都是哭号的婴儿,面对让自己显得没有力量的巨潮,别无他法,又拙于表达。这又是个事关选择的时刻,他做不好抚慰的工作,他的自我太庞大了,不甘于哪怕只说一些“这并不是可怕的事”式的违心的话,作为一个好人,一个智者,一个自私自利者,一个懦夫,沈一凡只能出逃,且只能短暂地出逃,这是最差的一种平衡的手段,可是一种平衡的手段。
沈一凡没什么朋友,除了沈方,且念及沈方,他的心就缩成一团。他感到自己下面必须、不得不给沈方打一个电话,不得不用起他发颤的嗓音,然后说,“抱歉。我不该阻你,我也不愿阻你,我只是……我希望我们能一致,现在我放弃了。”然后又说,“无论如何,你来吧。我们再见一面。”沈方不会说多余的话,也不会继续此前的责难,他会沉默地想一会,然后说,那好吧。但他的任何决定都不会被影响,碰过面之后,他就要即刻启程,去远方。
沈一凡背叛了自己的不得不,没做什么多余的举动,独自出门了。孤独是强大和迷人的,它是一种反天然的诉求。到这里,他又回忆起他的朋友沈方。因为沈方有一种令他艳羡的技能,即不迷恋天然。对沈方来说,妆饰过的美人与自生的美人没什么不同,勤勤恳恳的满分与依仗才力的满分没什么不同,一颗天真的心在一颗纯熟的心面前也没什么可自得的。沈一凡于此处的尝试常被他自身的美学观击败。沈方是多么好的人啊,一个真诚、不更易、将不再见的朋友。沈一凡为自己前次与他在电话里的争论感到难过,因为他试图着去影响另一个个体,可那不是他们之间惯有的模式,沈方若说要离开,甚或终结自己的生命,沈一凡就要忧伤地立于远处,说,再见了,谢谢你啊,那死吧。而不要尝试踏入那火光内,这其间没什么规矩或道义,可他若做了,他便不是沈方的朋友沈一凡,因为那个特定的角色知道他的朋友了解什么将是自己求索的,知道自由意志有多么坚韧地存在着。
他沿着熟识的道路前行。那些同样安稳地走向同一个方向的日子正仿若旧岁的一个梦,好像除了天空与大地的肌理,没什么是不再做着更改的。路途中央只一个卖烤饼的摊贩,摊贩的脸是红活的,有着意外的闪光。真好,不必做选择,沈一凡没带上他的钱袋。他对上小贩活泼泼的眼睛,哭了。他并没有暂停下他的脚步,也没有受到任何的质询,他神色如常的走过,只在眼角流些清淡的泪下来,他想起了被他扔在地上的书,若不快些回去理它们,或许会被杨敏怒而撕毁。沈一凡继续向前走,路过四中萧索的大门与刻满字的公交车牌,他停下来,拾块棱角锐利的石头,刻下,沈方到此一游。他对着那行字致个假模假式的军礼,然后说,再见吧。他就又走了。
可是他只是多走了几里,他总是要回去的,就像一头肉猪总要来到它的案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