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夕照的恶意(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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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庄园沉默的,诗的幕布

在搅扰庄园的本只有一件事,一件对他很艰难的事,可是后来又来了一件。

自己有什么责任呢?在游行事件过去了久得没什么人会记得的时候,他重新想。他隔三差五就要回溯一下自己已经历过的部分人生,它们不值得被他之外的人如此对待,因为它们是人类可以拥有的最庸常的那样子的记忆,不经照拂,就恰似砾石蒙尘。庄园小的时候,就见过望上去特别的人该是怎样生活的。班级里有些狡诈的优胜者,他们都有很壮观的自我,学业外都有些擅长项,对于学业本身显得不屑一顾却从未居后。这些人活起来,都有人生的筹码与底线,同时足够敏感去意识到哪些姿态是恰到好处的,总之,在意这生活,尊严而骄傲,弯折的事情尽要做到暗隅,将决不在普世价值观认同的任一处授人以柄。有一位像这样梗着颈子活的小同学,恰也是个好读书的,就曾与庄园说,他厌憎小王子,也厌憎他的玫瑰花。与此作比,庄园本人就是一种好学得勤勤恳恳的,不吝啬他的称赞的。有许多事情他有着本来的愿景,但力不能及,也就罢了,不去纠缠。他后来也规规矩矩地画着他的画,出名了,仍很不出挑,规规矩矩地喜欢着小王子。他在偶几个生命的维度中会感到不满,也比好些个笨蛋都更有智慧去意识到这些,可是无论如何,整体来看,他实在是个太普通的人。

那么,他有什么责任呢。作为一个不足道的个体,一个对于利来利往疏于关心的艺术家,一株迟缓的向阳花,他对这场战争要负怎样的责任呢,他该如何地去起他的作用,如何地去寻找作用的方向呢。他曾经疲劳到怠于关心这些,而现在疲劳到急于关心这些。

庄园站在一面穿衣镜前,镜子清清白白地反映出了他的体征。他是一个暗色皮肤的消瘦的中年男人,他脸上架着一副眼镜,有一种疲劳与不进取的神情,好似一个匆匆路过夏日的旅人,见到世上的盛景都只在他的身后绽开。镜子里随后又出现了一些他的臆想,他听见炮声隆隆,人们和他们的部分肢体从镜面深处的小点似乎无止际地晕开来,更近,成了眉目清晰的二维人像。他们于漆黑的焦土上,避开庄园,不停地奔向无尽的远方。方向不一,可没什么是足够正确的,火的后面还是火正如山的那头还是山。人们神情中的悲哀并不直接,他们严肃地跑着,一会排成一字形,一会排成人字形,奔跑成为了比悲哀本身更沉重的东西。而敌人正在某个不可想见的上方轻轻地、郑重其事地说:开火吧。朱丽也出现在画面里,她装扮得像个新闻发言人,总结说,人类的忧愁是望不到边的。庄园望着她,笑了,说,是吗,你活着的时候就总是说错。又说,你只再让我望望你吧。

朱发言人就不再言语,任他望。她的身后,人们的运命形成黑酱汁,尽汇到稠密的夜色里去。

其实庄园从很开始的时候,就明白,他必须把那些错的东西,从对的东西里挑出去。他要是想象他自己,就得给人类点上一盏星火,就得活成个反例,带点装腔作势但又足够清醒和有力地说,去你们妈的吧,看看我,再看看那些比我更好的,世界上存在忧心这回事,一个人可以忧心一个不相干的整体,可以把悲悯的本能塞到智力的架子里去,不用假装一分为二,也不用假装真的特别自我。想完这些,有一小阵,汹涌的情绪把他拍倒了。他醒过神后,一初为之前的肾上腺素感到狼狈与尴尬,那些肌体分泌出的东西把他暂时地变成一个呼号的脸谱人了。可是后来,他又多想了想,为自己,逐渐地生出一种隐秘的骄傲。他觉得它们也可以被叫做“理性的骄傲”,尽管他知道严肃的定义里根本就不该有理性的情绪这种事,但他又想既然实际体验中理性与感性永远无法利落地被划分,“相对”这个词也就没必要加上了,既然也不高兴加上。他倏然间好像掌住了一则真理(是多少朴素的人追索而不得的事,即使只是自以为),即帮助改善蒙受苦难的战争的另一方将是件确凿无疑的正确的事,而在这个情景下支持他的国家则反之。这是条浅明的结论,但他仍有足够的理由为是自发地意识到它而感到骄傲,在抵达的过程中他不知穿过了多少意图不轨的抒情屏障。

他只是还不清楚自己能够做什么,这可真讨嫌,讨嫌的事有很多——譬如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像几乎所有的其他人一样恋旧,承认自己如今的生活并不足够好——可这无疑将是最讨嫌的一桩了。他像武学道人一样有股子热燥,或是真气在体内流动,却竟然束手无策,不知真正的生活正潜向何踪。

他为什么要投身到“拯救”铁国的事业里去,他真的与不相干的人类存在共情么,还是只是他宁愿这么认为。他为什么要关心一个整体,为什么要牺牲掉可能的作为个体的利益,这分明与他的信仰相悖。若要它成为一件正确的事(对于庄园自己而言),唯一的办法就是证明这是一种完全出自本心的欲望,这样才能使它成为一件以个体为出发点的事。

他自己现下还没有意识到,他的头脑正在隐秘地酝酿一个计划,这计划将令他的人生物转星移,将对改善世界毫无帮助。而他也将永远意识不到,这其实没什么关系。

可它在瞬间就成了型,在庄原推门进来的时候,他说了出来。所以他们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了解了这计划的内容。

他说:我得去趟铁国。

庄原问他,你能做啥,带我吗。

庄园在一个瞬间感到失望,他本以为庄原会有其他的反应,让这决定性的瞬间更诗。他不设防地在见到她的第一面就全盘托出,是因为他觉得她是一个比事实上更好的,更投契的人,他期待那个心意相通的交汇。虽然这并没有影响多少。他告诉庄原,他要去那儿画几幅画,拿回来卖。庄原不必跟着,但她若期待,自己也不拦。

庄原已经为战争的事思量和努力许久,她会跟着并感到快乐,并不太考虑当下的生活,与庄园预感到的一致。

他知道他并非要证明什么,他仅是要去寻找新知。若能帮助到他者,便更好。这没有使他的动机更不伟大,亦非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