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瞬间被文烨一拳打在腹部,火冒三丈,提脚便要踢去,只听德朗“咳咳”两声,“霓裳,不要打……”霓裳鼻孔大张,收回巨腿,两只臂膀一边一个提起文烨两位同门,朝中间使劲一拍,文烨便被夹在中央,动弹不得。
德朗却露出欣喜之色,看着霓裳身后,呼道,“巴农!”
话音刚落,巴农却双眉紧蹙,“离开这里!”说着,霓裳已经放开手中之人,将德朗置于肩上,腾跃在树顶的树冠之中。那边巴农和文烨三人也相继跃上枝头躲藏起来。
身下“叮”地声响,刀剑交汇的金石之声传来。
树下一僧一道,飞奔在前,身后五个壮汉紧随其后,刹那间便在林子里将二人围住,一时间腿影拳风齐发,雷鸣轰击骤然响,阳刚之气,肆意纵横,飞旋的掌风刮得林子里的树叶翻飞,德朗在霓裳后背也能感觉罡风四起。他定睛一看,那僧人正是鸡鸣寺的守正师父。德朗忽然想起婉裴,干娘此刻在哪里去了,她还想不到自己已经回来了吧。
五个壮汉身着靛蓝的麻衣土布,不像当地船帮,他们身形紧贴僧道二人,纠缠着阻止他们朝前方赶路。德朗回头看了看另一头的文烨和同门,见他们眼中神色凝聚,没什么表情,只是认真看着下面的打斗。不一会儿,远处赶来的人越聚越多,加入战团,陆陆续续竟有百十人,整个地面之上一片狼藉,尘土翻飞。
这些人若全部涌入洞开的结界,仅凭巫云和村寨那些人的力量,恐怕难以保全灵芝和怨灵阵法。德朗心中思忖,不如让自己引开这些人的注意力,陨星与灵芝均是江湖中人趋之若鹜的神物,雀儿所说陨星的神力,必然就在自己身上。当日于教授告诉他体内含铁超标,今日失血到这般地步,还能保全性命,便是因为陨星入体的缘故。
心中正兀自思量,战得正酣的人群竟然渐渐平息,刀剑声叮当作响,慢慢停下来。
德朗低头一望,前方站着一个风度翩翩的青袍男子,年纪四十来岁,身形瘦削昕长,面貌十足俊逸。他只是站立不动,四周便带着一股肃杀之气,让德朗的心头也不由自主地一阵悸动,如同大巫山的桢楠树,挺拔矫健,不怒自危。德朗伏在霓裳后背,咬着舌尖抵御一阵阵袭来的倦意,强撑着眼皮看事态的发展。
只见围攻守正的那五个土布壮汉单膝下跪,齐声呼道:“主人!”
守正与同来的道士也静默着站立行礼。青袍男子摆摆手,“是鸡鸣寺的守正和龙虎山的张均已吧,你们幸苦了。五侍,还不跪谢大师手下留情!”
他这么一说,五个土布壮汉便又朝僧道跪谢不起。
龙虎山是正一道张天师后裔世居福地,在江湖中与武当、青城并立不相上下。眼前这青袍男子年纪还在守正和张均已之下,可是口吻清淡,似乎并未对名刹高人有特别的恭敬之处。其余各路来人纷纷后退,除守正和张均已外,另有七八人站在场中央。
这时,本来呆在树上的文烨三人也跳了下去,站到场中的一个肃立的道人身后。
待这里汇聚的百十来人各自归位,看起来是分属十来个派别。站在场中央的自然就是带头人了。青袍男子负手而立,衣阙无风自飘,缓缓说道,“你们带着各自的人散去吧,不用跟来。守正,你随我。”
守正师父双手合十,点头应允,其余人等听他这么一说,便都逐一散去。不一会功夫,刚才还差点被掀翻的场地,徒留一堆乱脚印,夜风刮过,尘土渐渐平复下来。
待青袍男子和守正离开片刻,霓裳才跳下树来。
巴农看看德朗,说道,“霓裳带德朗大哥回山上去,我去结界看看。”
德朗闭着眼睛,“我没事,我跟你们一起去。”
巴农见他还能出声,便不再争辩,向霓裳点点头。
忽见文烨不知从何处跳出来,笑嘻嘻地说,“让我跟着你们一起吧!”
巴农无奈地皱了皱眉,转身跃出数丈,霓裳提着文烨腰背,也跟着飞驰而去。文烨被霓裳提着飞奔,好不耐烦,对霓裳怒道,“放我下来!我跟不上你,跟上巴农还没问题!”
霓裳听他这么一说,立刻松开手掌,文烨碎不及防,差点摔在地上。好在他反应灵敏,就地一滚,便立刻追着巴农身后上得前去。
不知走了多时,来到一片山坳间,他跟随巴农跃上山腰,只见两山对峙,一水中流。在山腰的半空,一片石台支出,如同天然的石桥,搭在两山中腰。石桥中央,一团白色光晕之中,并肩盘坐着一个乌发女子和一个清秀少年,两个人均是双目微闭,手捏着指决置于胸前,纹丝不动,正是巫云和德邦。
“巫云……”文烨矗立于山腰上,面对着眼前朝思暮想的女子,压下莫名的思绪,脸上显现出平静的表情。只见她雪白的衣裙层层叠加,裙裾随着她的真气流转,不停纷飞四溢,如水般铺散在整个石桥,腰间束着镶满各色珠子的封带,头顶发冠一颗硕大的黑色曜石如同一颗鬼魅的眼眸,直射向面前,让每一个迎面而来的人不禁心中一悸。
她如同一尊神像,用自己整个身体和灵力封印着整个结界的破损。当年第一眼见到,她也是如此扮相,与师父一道,共同抵御怨灵侵蚀。一转眼,5年过去了……而他,也不再是懵懂的小孩,如今即使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与她一同保护这片天地吧!
文烨凝神片刻,平静的面庞上毫无征兆地滚落出一滴眼泪。
德朗在霓裳背后半梦半醒,霓裳只得将他抱在胸前,与巴农一起踏上石桥。德邦见状,睁眼起身,皱眉看着迷迷糊糊的德朗,轻声说道,“劳烦霓裳。” 说着,众人皆盘坐于石梁上,霓裳则将德朗置于怀中,靠着山脊闭目不语。
正说着,对面山腰上出现两个人来,正是先他们一步的青袍男子和守正师父。
只见青袍男子站立于山坳间,面对巫云抱拳躬身道,“成化后人蒲浩渊求见圣姑。”德邦一听“成化后人”,莫名一怔,睁眼看着眼前的青袍男子,连霓裳身边一直闭目的德朗也忽然睁开眼睛。
巫云犹如入定般纹身不动,只是用传音入密告诉德邦,让他走。
德邦站起身来,抱拳道,“来人,快走。”声音不徐不疾,用真气送出稳稳递送至青袍男子面前。德朗听之,眼中浅笑,一年未见,德邦竟然如此神速进步,修为有超出年纪的高深,如此再跟随巫云十年,成就应该不在地仙之下吧。
只见那自称蒲浩渊的男子并不离身,而是继续朗声说道,“浩渊已将巫山聚众遣散,只携鸡鸣寺守正与我前来,求圣姑容我亲眼查看怨灵阵法是否安然。成化后人肩负职责,今日若不能亲眼视察,属浩渊失职,自当自刎于天下。”
德邦听他所言,不知该如何接口。回头看着巫云,只见她裙裾随着真气流转翻飞不停,隐约挟着怒气。德邦上前一步,对来人道,“今日不便答复,若有诚意,半月后再来。”
“浩渊等不得这么久,若怨灵外泄,祸及不仅是川楚巴人,而是整个华夏山河,我等俗世之人皆担当不起。成化后人三百年来恪守与圣姑的缔约,将此等要务,做为一生之己任,不容有失!”蒲浩渊气质轩昂,吐字朗朗,所言之事众人皆未所闻,只有德朗想起之前月光与船帮帮主向仁发一席话,难道他口中所谓当年的大内高人,便是东方成化?
可是太师父的年纪……三百年……德朗甩甩头,一时难以接受。他实在太疲倦了,眼前的人影慢慢变成一个个模糊散开的光点,声音也空荡荡地远远回响,此刻任何事情也无法阻止他放弃自己的意识昏睡过去。
梦境中,姑苏吴中。
德朗回到他的家乡。
木渎水乡风光如画,老街纵横,深宅大院集聚荟萃,乾隆六下江南,无一不是为这旖旎山水所倾倒。德朗慢腾腾地徜徉在老街上,看到明月寺杏黄的门墙外升起缭缭轻烟,雪白的梨花竟然在这深秋开遍十里,美艳惊人,“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灵岩山麓,楼台亭榭依山势而建,缓缓拾阶而上,远远可望太湖落日。分明是灵岩山,但山坳的石梁不知为何又渐渐变成巫山的结界,四周上,寂静地空空如也,脚下蜿蜒的河水如缎带流淌,两山依次层叠生长的乌桕树红花胜火,夕阳很美,只是仅他孤身一人。
他仰头望着如血的天幕,月光不知现在何处。一想到月光,唇角便不由自主地微微勾起,第一眼在古浪相识,而后于南京初遇,江船上含怒一咬,石墓中细心守护,夺魂那天凄怅地呼唤,酒醉那晚娇憨的容颜……一路至此,月光和他,都还来不及静静地坐下来看看人世间的美景……若是等一切都安定了,他一定会在每一个凌晨,携着她两个人静静地坐在故乡乌篷船头,看日出日落……
“嗯呵呵呵……”是谁的笑声在山梁上空响?
“他终于还是把你带来啦……趁着还有时间,好好享受下人间的好风景吧……你我终归难免一见……”
“是谁!”德朗惊诧不已,不由得循声而望。他催动真气,正待跃下山梁,可是全身如同枯井,毫无半丝力气,像刚学会走路的孩童一般,跌落而下,口中“呃!”地一声呼出声来。他知道自己在梦中跌落,在坠入深渊的途中奋力想苏醒过来,可是无论怎么都睁不开眼睛,“月光……拉我……”
一双大手将他扣住,源源不断的真气从手中灌入,直到全身暖意融融,力气也开始缓缓萌芽。“公子失血过多,这一梦也不太安稳,一直喃喃呓语。守正,补血的草药洗干净,我来给公子煎熬。”
公子……德朗皱着眉头,睁开眼睛。眼前浮现一张40来岁,朗逸凛然的面孔。
“蒲……大伯”德朗认出这是自称成化后人的蒲浩渊,他的眼眸深邃难懂,装着太多的内容。德朗四顾一望,见大猿霓裳还忠心耿耿地站在床头。守正师父面带微笑地看着自己,“德朗施主感觉可好些?”
“守正师父,我没事。”德朗撑着双手起身,靠在床头,他认出这里是夔越山寨的屋子。这么说蒲浩渊和守正师父已经获得允许进入结界中了。
“好生休息。”蒲浩渊点点头走出去,守正也朝他双手合十,紧随其后步出房门。
“霓裳!”德朗见他们走开,对霓裳说道,“你帮我将月光找来好么?”
霓裳“嗷”地一声,步出房去。
德朗便趁着着无人的功夫,盘腿坐在床沿,运行气息。适才蒲浩渊的一股真气灵力注入,醇厚柔和,浇灌进他的身体,连毛孔都觉得微微发麻,焕发着生机。
温热的药香传入鼻息,德朗睁开眼睛,见蒲浩渊笑意盈然地看着自己,犹如熟悉的长辈一般。他赶紧下床,躬身敬礼道,“德朗谢谢蒲大伯相助,刚才梦中跌落深渊,无依无助,幸好您一把抓住了我。”
蒲浩渊轻轻一带,德朗便不由自主地重新坐回床沿。“贤侄不必拘礼,我们原是故人,大可放宽心怀。来,喝下这碗药汤。”
德朗恭敬端于唇边,一口喝下,那药奇苦且含腥味,一时难以下咽,差点没喷出来。蒲浩渊见他脸色微变,神色狼狈地拿手拂过嘴角,不由得笑出声来。“贤侄还是如同幼时那般,不愿喝苦药。”
德朗一怔,“大伯见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