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京的苏家宅院里,那时你还小。”蒲浩渊淡淡地一说,似乎不愿详细提起。
德朗双眉紧蹙,心中思量,“母亲除了去鸡鸣寺与守正机锋辩禅,一直不愿意结交江湖中人。眼前这位如何认得小时候的我?看他年纪,又是成化后人,莫非……”沉思刚一起头,就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贤侄在想心事,不妨问出来?”蒲浩渊笑眯眯地看着德朗,似乎一眼便洞穿于他。
“大伯与我……”德朗眼中一阵清明,也不忸怩作态,“与太师父成化酒仙是何关系?”
“我自诩成化后人,只因成化酒仙乃为吾之师尊,你的母亲是我的小师妹。德朗贤侄,你可尊我一声师伯。”
德朗听他毫不掩饰,脸色大变,心中莫名升腾着一股暴戾煞气,“果然是你……虚空……”
蒲浩渊静静地看着德朗,并不介意他神色变幻不定。“看来贤侄已经回想起幼时遭遇。当年师妹定要剔骨还师,师尊已经帮她讨了二十年的安稳。如今算起来,安稳的时日也该结束了……”
“是你,害我全家分崩离析;害我半生所学无用;害我家人无辜丧命!你还胁迫我母亲交出自己孩子!”德朗毫无征兆地一阵心悸,胸中的怒火腾地燃起,顷刻间将他点成了火人一般。
“天道如此,我也是顺势而为。”虚空看着德朗因怒气显得有些狰狞的面孔,平心静气地说道。
“天道?”德朗抓着虚空的手腕,冷冷一笑。
“他的胸中能装下整个宇宙天地,岂会特意算计于你……”
“以他的修为德行,断不会逆天而行……”
太师父的话还在耳边回荡不休,德朗却几欲咬碎牙齿,他全身发颤,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亏得太师父还相信你,赞你是他最得意的徒儿!你对我和德邦,还有我家人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情,你居然敢自称天道,如此,我便替天行道,我这就杀了你!”
诡异的怒火瞬间爆发,德朗用尽全身力气,灌注的真气毫不保留地喷涌而起,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把金剑,眼底黑气萦绕,眼眸通红如血,对着虚空劈杀下来。
“啊!”犹如发狂的野兽嘶吼,剑光笼罩之内,均成齑粉。
虚空有些意外,虽然他已经用最快的速度退至剑光之外,身上的长袍还是被真气所触,挑成细条破布纷飞四散,只剩下贴身单衣。守正本来人在屋外,疾步上前将他拉开。转头见德朗疯狂至此,不禁也楞住了。
“德朗!”月光远远听到嘶吼声,冲进房门正好见他凭空跌落。她毫不犹豫地冲进剑锋之中抱着他的腰身,抵在身前。“不要!”
那阵真气本为虚空所渡,仅够德朗激发一次,这一剑也将他自身所有潜力耗光,只见他口中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如困兽般拖着身体,“呃!”地低声嘶吼,“杀,杀了他!”
霓裳也“嗷”地一声,四肢腾空而起,全身发出幽蓝的亮光,一掌劈向虚空。虚空并不接掌,闪躲避过,“巫云与我契约在先,我是成华后人,你我不能动手。”
霓裳一听,沮丧地收起法力,站在一边。
德朗如散架一般软绵绵地靠在月光肩头,眼睛刺红如血直直地盯着虚空。他此刻已经完全没了心智,那阵焚心烈火控制他带着月光冲上去朝着虚空斩杀。
这时虚空反而走上前来,扼住德朗脖颈,双眸平静无波,冷冷地说道,“以你此刻的修为,还没有资格杀我。”
德朗毫无反抗之力,靠在月光肩头,一滴血顺着嘴角缓缓滴落在他手背上。
月光悲愤地看着虚空,“为何要这样逼他……”
虚空并不理会月光,他退出门外,一边侧头道,“守正,你一会便随我来。”
守正师父会意点头,一边把着德朗脉搏,对月光道,“施主此刻被心魔所控,你跟他说说话,看能不能唤醒他。”
“师父,如此逼他,是要将他硬生生迫至癫狂吗?为什么?”月光颤声询问守正。
“统领大人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守正面色不安,合十道。”雨薇夫人恐怕也是知道的。”月光忽然滴下泪来,“若德朗知道他母亲抛弃他独自承受。不用你们逼,他即刻便会疯了。”
守正微叹一声步出房门,留下月光握着德朗的手坐在床沿。
只见他额间隐约萦绕着一层黑气,眉间颤动,眼睛闭着紧紧的。月光的眼泪便一滴一滴淌在手背上。
“遇到你,是劫,还是缘?
前路茫茫不可知,但纵然前路是疯是死,月光也会一直陪你……”
过了多时,德朗眼底的黑红才慢慢褪去,他微微一动,轻声说道,“梦到回到家乡了……”
“噢,德朗想回南京了吗?”
“是吴中。爸爸出生的地方,小时候每年回乡祭祖,全家人都会在木渎的宅院住上一段日子……已经好多年没有回去啦……”
“吴中……”月光侧头一想,她还从未去过。
“以后,我想带你一起,住在那里。”
“好!”月光点头道,“等你可以起床了,我们马上就走。”
“呵……”德朗轻笑一声,却转头说道:“当初韩奶奶想要离娘的精血提升修为,不惜遁入魔道,今天这位统领大人蒲浩渊,手段去如此毒辣,跟魔道又有什么区别呢!太师父说过,人魔仅在一念之间,这一念间,是万亿时光里的哪一段?只是不知道,他如此费劲心力,到底意欲何为?”
月光看到德朗的神情,已经恢复一片清明,眼中光亮朗若星空,问道,“还要不要杀了他?”
“仇恨会蒙蔽人的双眼……刚才,我定然十分的癫狂恐怖吧?”
“不是。月光只看到德朗心痛如绞,很担心。”
德朗握着月光的手抬起来,熨帖在她的面庞,虽然什么话也没有,眸子里却散发出灼灼光亮,唇角也勾出优美的弧线来。
“大哥!”
门外一声高呼,德邦已经迈步到床前。“我看到这边一阵红光泛起,魔气冲天。你怎么啦?”
“魔气?”德朗刚舒展的眉头又微微皱起,“你是说,是我的魔气?”
德邦望向月光,月光则凝神忖量,“不知是不是离娘草的魔性,他的体魄中封印的可是世间最毒的毒药。德朗,你……我也只知其一。”
德朗点点头,对德邦说道,“石梁那边怎么样了?”
德邦看着德朗,沉声说道,“文大哥和姐姐在那里布阵,大哥无恙,我也去帮忙,如此半月之后应该可以了。”
“要这么久。”德朗垂下眼眸,“阵法破坏,皆因我而起,只是不知镇压的怨灵怎样了。”
“大哥安心休息,巴农带蒲大叔和守正师父已经前去查看。不会有事的。”德邦显然还不知道蒲浩渊便是虚空。他脸露天真,微笑着说道。
德朗也不说破,问道,“他自称成化后人,不知跟太师父有何渊源?”
“巫云姐姐说,300年前先祖奉庙堂之命前往巫山寻求镇压怨灵的方法,他们便结成缔约,在凝真观内供奉神女神位,莽牛山一脉为姐姐神邸。成化后人便是这项缔约的联络人,若巫山有难,他便会派人前来相助。这位蒲大叔,应该高居庙堂,这次亲自前来,事情比较严重。”
德朗被月光扶着,勉强打起精神,“如今军阀混战,哪还有什么庙堂。如今他还不知为哪座庙堂效力呢。”忽然想起太师父所言,虚空相人极准,长年推算国运。他心想,“这个人能量极大,修为甚高。他到底是何居心呢?”
月光见他出神,脸色发白,想是疲倦之至,便轻轻将他放倒在枕边。德朗却忽然说道,“月光,你把孩子交给德邦吧,将他送去重庆,和松子他们一起去南方,若有机会的话,便带到美国跟爸爸妈妈一起。薇薇姐会把他照顾得很好的。这是我能想到对他最好的安排了。”
月光按着他的双肩,柔声说道,“别操心,木心已经让松子带走了。我们以后去南方看他。”
德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握着月光的手,闭上了眼睛。
“别松开我……”
莽牛山山腰石梁上。
圣姑巫云和文烨并肩而坐,如石像般静谧于山梁。
“巫云,时隔五年,文烨总算又能与你并肩而坐……石墓之中,文烨勤学苦练,已将妖灵融化殆尽,总算,总算不负你一片苦心。”
……
“我已重归武当山门,今次回来,是受掌门师父指派,并非文烨言而无信。”
……
“我,但是心中仍旧狂喜……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五年前,神女峰下……师父教诲文烨,身为修行之人,应该抛却浮生爱恨,窥得天道,无欲无求……只是,此刻坐在这里,却想着能够千载万世停留于此……”
“傻子……你的师父说得不错。修行是为因循天道,而巫云本是逆天之人,种种情仇,你,还未窥破吗……”
“红尘众生,因为欲望而生善、恶,但也因欲望生思惟力、惭愧心。所以,文烨选择修行,其实如巫云一般,形诸於外为众生所图,於内是可牺牲自己,愿意忍受各种苦的意志力和勇猛心……因为认识巫云,文烨此生背诸多忠孝仁义,至此,我已心存感激,而,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后悔和难堪……”
巫云缓缓睁开眼睛,明亮的双眸熠熠生辉,她侧头看着文烨,身未动,心已远。不禁微笑着说道,“果然,是长大了……”
……
夔越结界身处莽牛山腹地,群山环绕,钟灵毓秀,是不可多得的一处神仙福地。山中温度略高于山外,此刻虽已然入秋,但乌桕红叶与七彩山花竞相开放,漫山遍野,成为这里独特的奇异景观,寨中族人由头领巴东引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缓慢而平静。
虚空与守正师父每天都由巴农带领进山涧中巡查一番,确定怨灵镇压无恙,回到山寨的路上,寻些草药带回煎熬。
“守正,最近南京又有很多新鲜事呢!”虚空一边在路边翻找,一边跟守候在旁的守正聊天。
守正双手合十问道,“五侍回来了?”
“嗯。东北易帜虽然推迟,但南京为全国统一之政府为迟早之事……”虚空一边说着,忽然发现潭边山崖处一株新冒出鲜红浆果的人参,他 “咿”了一声,拨开四周杂草,脸上露出微微喜色。
“统领大人为了这数万人的出路,可谓鞠躬尽瘁,用心良苦。”守正看着平日少有喜怒的统领大人,不由得轻声感慨。“保住西南风水格局不破,是否便会如统领大人的推算结果呢?”
“自从恭亲王被废黜,四十年多来,我便从未交出手中特权,亦很少议论国事,并非我贪念权欲。鹿死谁手,还有二十年才水落石出,一切命数天机皆未定夺。”虚空一边细心挖开植株的湿土,一边对守正缓缓说道。“这一次我并非刻意要保住西南风水大局,怨灵本是巴蜀之祸,一日不除,危害一日。三百年来,天道循环,神力势微,魔气大涨,不出十年华夏必然有一场浩劫。众生皆如蝼蚁,谁也避不开,逃不掉……”
“这么多年,守正很少看到统领大人亲自出马,为了巫山之祸亲自前来,这番仁慈之心实乃巴蜀之福。”
“守正……”虚空唇角一弯,露出不置可否的笑,似自嘲又像自责。“仁慈……虚空怎敢自诩仁慈,贤侄身心俱焚皆是因我而起,这般丧心病狂做出的残忍之事,雨薇若亲眼见到他这般田地,纵然千秋万世也不会原谅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