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代言情QQ书城月刊第14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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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我生君已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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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小说

小说5:我生君已老

作者:X   嘘°  楼啊楼啊楼啊楼(QQ:1027234061)

宋词离开的那天江南下了场大雨,雨气是大雾掩人,以至不见一手处的任何物景。

人力车夫是赤胳膊在拉人,破草鞋踩着水洼有着‘啪啪’的声响。许是眼力真的太好,竟就这样把黄包车拉到了宋词身旁。被双手紧紧捏着柄支的油纸伞若一株雨荷在湖光里波动,而他便就是河里的浮萍有幸可以躲下。车夫是个老人,仅一眼模糊的看,便知这个雨中少年前刻肯定是痛哭过。

老人对他大声喊:“先生坐我的车吧,这么大的雨。”

心里大抵有些可怜他,遂又说:“我不加价,只收您晴天的钱。”

箱子拎上车,在油篷掩下来时他略微垂了下头,视线实在看不清雨幕深处,他下巴抬起,微红的眼随着呛入鼻腔的冷气而湿润。我要走了,你会在何时发现我已经不在呢。

千万滴的雨像天河倾泻,石青的路被冲洗的一派干净,他在车里沉吟,后来到底是让老车夫把车停到江南扇铺。

江南扇铺不是卖扇子的,倒是整个地儿最大的一个当铺。老板是北平人,爱腰间挎烟手上捏扇,因喜欢收集各式各样的扇子,便图新鲜把当铺取名叫扇铺。三层新式洋房做铺子,在老居所里特殊的让人不得不注意, 像老柴火里一根新枝。

宋词第一次来这儿,便是随着那人来当东西。从逼仄的小巷弄堂里一路摩肩而来,布鞋在泥洼地溅的脏湿湿。扇铺的匾很高,仿佛一个倨傲人的下巴,他躲在那人身后,在她粗布衫上留下一团褶皱。

门前石阶据说是缅甸石,黄橙橙的,在阳光下有种琥珀意味。他后来看过那个国家的介绍,于想象中安宁富裕所不同,那也是个多灾难的国家。踌躇许久,后来还是伙计将他们劝进来。

石阶还是那个石阶 ,恍似中间的时光从未流逝过,他还是那个起早的孩子,随着她来当东西过活。

老车夫擦着雨水和汗,示意在门口等他。进了扇铺便听到唱盘里一个沙哑女子在低声哼唱,沧桑的曲调,清冷声腔。高台用铁栏杆隔着,里面只坐着一个小伙计,那伙计也是躲懒,扫了眼他便手敲敲柜台:“当什么。”

“我赎东西。”他捏紧口袋里钱。

“有票据吗。”

“有……”中山式校服,在里襟还有一个口袋,票据就贴在心口。

宋词将票据递过去,湿漉的脸上只有眼角微红 :“年月有些久了。”

票据也泛着黄,似秋天里的落叶。上面盖着江南扇铺的章,复杂的花卉边,中间空白地儿写着时间和物件以及经办人 。年轻的伙计打起精神,他仔细核对着票据和档案,然后漫不经心的对宋词说:“东西还在,不过这价已翻好几倍了。”

“不管多少钱我都赎。”少年明亮的眼落在小伙计身上。

伙计有点吃惊,对这一看便知是穷学生的少年能说出这么句话,心底犹疑,却还是跑上楼去拿东西。

──一把十四骨紫竹扇。

伙计打开,浅浅的木香随着扇面铺展而钻进空气里,汪士慎的咏兰诗和那几笔勾勒的兰花,一切都吻合在记忆里的模型上。宋词隔着铁栏几乎要伸手去碰了,他抬头对伙计急切道:“对,就是这把折扇。”

这把十四骨紫竹扇,在大雨迷蒙的天里像裹了层绒光,宋词对着门口浅薄的光亮将扇子又打开,目光温情而透亮。数年积蓄将这把折扇又换回来,他心里明白,就算扇子换回了可那些时光终究是已成过去。

过去呢。

不由的苦笑,从当掉这把扇子开始,很多事情都成为过去了。

大雨终于舒缓过来,淅沥沥的抖着些旁枝细末。老车夫在雨中有点哆嗦,宋词看到他枯瘦的身子是黑而粗糙的,见到他从扇铺出来就拉车跑过来,浅笑问:“先生现在要去哪儿?”

“码头,去码头。”他回笑,坐上车后手按着胸口,那里正有把扇子紧抵心房。

江南白墙黑瓦的屋舍渐渐从身旁倒退而去,车夫的喘)息在细雨里分外清晰。象要打破这大雨后的安宁,一阵锣鼓吹打在鞭炮噼啪声中响起,老车夫一听就知道是哪家正在婚嫁,若平日闲置他或许还会去看看讨份糖吃,此时有活计便只是竖耳听听那热闹。

“呵……”苦笑到第二声车夫才注意到,他侧脸又听到身后车里那近乎哽咽的短叹。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时……”一段话如何也念不完整 ,那送嫁的竹炮声像炸在他心上,少年忍不住闭上眼,长长的舒气后就陷入类似于回忆的想象中。

她是他的舅妈,在多年以前那个不需要靠当东西维生的日子里。后来遭遇饥荒和瘟疫,从尸骨满地的村落走出的,只有初为人)妇的她和尚自年幼的他了。

一个弱不经风一个年幼无知,到江南时还是靠当家资才换得居所的, 后来生活越发艰辛,她却一直没有抛却他 。最后当的是把折扇,舅父送予她的订情信物。

兰性堪同隐者心,

自荣自萎白云深。

春风岁岁生空谷,

留得清馨入素琴。

洒然的行书在折扇背面游龙写就,在舅父心里她是空谷幽兰,而他心底又何尝不是呢。

或许对于今天娶她的那个男人来说,清瘦隐忍也确实是幽兰一束。

像鱼胆破在口里,宋词多少忍不住那份苦涩,视线茫茫落在一路后退的雨线中,按在胸口的手不由扣紧。那个男人突兀的出现,她并未动任何声色,每日照常做些苦累的活,凑合当折扇的钱供他去读书。夜下替他拔灯火,深夏扇凉,春秋做衣。

──她极好的待他,在无数个饥饿难眠的夜,近乎乞讨的给他弄吃食。

那个男人在折扇当掉的第二天里便出现了,靠在一辆洋气的汽车旁,对送他上学的女子和煦微笑。

那么刺眼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宋词觉得有些目眩,她只是牵着他从那男子身边漠然走过,好似没有看见,可宋词分明感受到她手心的汗泽。那个叫楚牧的男子在他们身后喂的叫了声,然后颇为惬意的说道:“你说过如果有一天你把那把折扇当了,便会接受我。”

她停下脚步,一抹苦笑从嘴角一闪而逝,她头也未回的对身后人说:“我会照顾小词十年。”

男子是如何回答的宋词已记不清了,所能记得的便是她说会照顾他十年。

十年多长呢,有的人觉得它漫长和一生差不多的概念,有的人觉得它短暂,恍然只是前一刻的事。对于宋词来说,十年一刻而已。

他曾在书本的最后一页写上‘我生君已老’,合上书心底又不安,到底是折角撕了去。年轻的额角在阳光充沛的午后有一层薄汗,他觉得眼也热湿了,心里堵的厉害,面上还要不动声色。 那首刻在唐代铜官窑瓷器上的题诗,到底有个什么样的故事,他无数次的想。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某个月下他绝望的几乎要脱口痛哭,心里泛滥的爱恋,最后化成一个轻吻落在她熟睡的眼帘上。他轻浅的吻了下,在明月穿过木窗的夜晚,心里一片冰凉。

有些结局,还未开始便明了。

诗词有注,他人有传。

他带着折扇在江南连绵雨气里远去,想着一身嫁衣的她,在这场雨后便能守得云开,大抵有些浅薄的欢喜。只是有一汪水,将永远浸泡心底。

老车夫从未听过这样的声调,凄然又苦涩,一字字的宛如人的眼泪滴落尘埃,在江南迷蒙的雨气中,那声调这般念道──

君生我未生,

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时,

日日与君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