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来复线
2763300000038

第38章 狗的哲学 (1)

蔡廷锴的“福建政府”极其短命,在蒋介石重兵压境下,很快土崩瓦解,先退出福州,一路向漳州退去,后败退龙岩,最终散伙了。

福建的“停火”也到此为止。国民党驻闽省各机关纷纷回到到福州,一切恢复到从前状态。军法处的石胖子也回来了,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令石胖子懊恼不已的是楚天雷被山上下来的红军劫走了,这不亚于放虎归山。他后悔听从了陈天枢的鬼话,早点杀了楚天雷就没这事了。

陈天枢搬回了原来的住处。空旷的房间里不见了老婆孩子,愈发显得空空落落。他这才想念起她们娘儿俩,恨不得立刻将她们接回来。就在他计划前去接人时,仙游榜头老婆娘家的一房亲戚却来人到福州找到陈天枢,带给他一个晴天霹雳:他老婆孩子都被人杀死村子后面的小溪里……

陈天枢像棵被雷电劈中的木桩,所有的思维都停止了。

陈天枢向石胖子请假的时候,石胖子假惺惺地掏出手绢在眼窝上点了点,转身从铁皮柜中取出一摞卷了边的金圆券,塞到陈天枢手上。陈天枢接了钱,心底却忽然有了无比强烈的感觉:他又把老婆孩子给卖掉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他出卖的,不仅仅是那些从前的同志啊!

想都不用想,陈天枢就知道是谁杀了他的老婆孩子。

他赶到仙游榜头时,村里的保长已经安排人收尸停当,并且运用了两口上等的楠木棺材。据说保长是接到了仙游县党部的有关命令,才如此重视的。村里人冷冷地瞧着陈天枢,很少有人凑上前来与他打招呼,陈天枢感到了明显的敌意,他不知道这些天来,老婆孩子是如何在村里呆下来的。。他开始后悔不该自作聪明,把她们娘儿俩送回这冷冰冰的乡下,如果留在福州,也许就不会像被人宰杀一只流浪狗似的杀掉了。至少,在福州他们全家人可以厮守在一起,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现在倒好,阴阳两界,天各一方……

那个保长姓许,是个尖嘴猴腮的家伙,没说话先露出一嘴黄黄的烟牙,他那一口仙游话口音很重,陈天枢能听懂一半左右,另一半他就得费劲地去猜了。许保长说,事情发生在村后那条小溪边,大概是昨天上午十点左右,人家来的人数不多,溪对岸站了一个,溪这头一左一右包抄上去两个,应该还有在后面甘蔗地里望风接应的。使的都是短枪,人家枪法很准,先打倒了大人,当时她正在一块青石板上用力搓洗衣裳,加上小溪流水声,她恐怕根本没听见身后的动静,否则她至少会回头看一看的,那也算死个明白。没等她回头,枪声就响了,她身子朝前一拱,一头扎进溪水中,红红的溪水朝下游流去。旁边洗衣服的女人都惊呆了,好一会没有一个人能叫出声音来。本来,那两个男人已经转身离开了溪边,是孩子的哭叫声引得他们又转身回来了,就好象他们一不小心丢掉一样东西,必须拣回去一样。其中的一个男人朝扑在母亲身上撕心裂肺哭叫的孩子补开了两枪,枪声像关上了另一个生命信道之门,仅管那个幼小的生命才刚刚三岁……

陈天枢无力地摆摆手,阻止许保长再说下去。

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落泪了没有。陈天枢想,自己应该落泪的,那娘儿俩毕竟是自己在这个世界最亲最近的人啊!尤其被捕叛变后,他日日夜夜惶恐不安,永远置身于坠落悬崖的那种感觉,身心都在半空中飘浮,却永远也落不到底,当然更回不到崖顶了。结局是必然的,任何心存幻想都不过是自欺欺人,可在结结实实地摔落崖底之前,也就是在粉身碎骨之前,存在的意识却总是给一息尚存的肉体捣乱。

可实际上,陈天枢并没有落泪,一滴都没有。他好歹也是做过共产党高官的人,共产党人都是什么材料做成的?哪会轻易当众落泪呢?他的眼泪还没有熬干,但不会在这个莫名其妙的乡下和莫名其妙的许保长面前流淌。他那神情漠然的样子准是令许保长忐忑不安了,那张猴子脸上的一双赌鬼似的眼睛,老在陈天枢的脸上瞟来瞟去。

陈天枢提出,要见见已经入棺的女人和孩子。

许保长有些为难,陪着小心说:“长官,还是算了吧?令夫人那样子……我怕长官见了会更伤心呢……”

陈天枢默了片刻,也就没再坚持。他掏出那摞卷了边的金圆券,看都不看许保长一眼,就塞到他手上。许保长待要推辞,陈天枢手上用了些劲儿。

“拿着,替我厚厚发丧,剩下的,给出力的老乡们买顿酒吃……”

许保长谢过,收下了。

陈天枢扭头朝村外走去。许保长一愣。

“长官,你去哪?等一等……”

他拔腿追了上去。县党部特意交代过,要他注意陈长官的安全。既然“人家”能杀死他老婆孩子,又怎知道不会利用吊丧的机会,再像杀掉一条流浪狗一样地杀掉陈长官呢?

陈天枢却不理会他,只顾埋头朝村后走去。许保长只得寸步不离地跟上去。

穿过那片甘蔗地,就来到那条出事的小溪边。陈天枢从来没有来过这,可他浑沌的意识跟着自己的腿,一步不差地来到了溪边。他茫然四顾,然后慢慢地走到一块突出的青石旁,轻声问道:“就是这里吧?”

“长官,你、你怎么知道?有人跟长官报告过?”许保长愕然了。

陈天枢不再说什么,他仔细地审视现场。青石板的上下没有任何血迹,就连溪水也清澈得可以见到水下的小鱼和指甲大小的鹅卵石。他明白了,血是一种最没有定性的东西,最经不起水流的冲洗,一场雨,一条河,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洗刷陈年的血迹,更不用说前两天刚刚流过的血了。

他蹲下来,颤抖的双手掬起一捧溪水,将自己的滚烫的脸颊埋进水中。入冬的溪水有些凉了,陈天枢不由打个寒战。水是存不住的,手掌里的水顺着指缝流了下去,很快就一滴都不剩了。

一个黄昏,机关下班的人都走光了,陈天枢才挟着一只几乎什么也没放的皮包,慢吞吞地踱出办公楼。

冬天到了,风儿有了些萧瑟寒意,院子里落满了焦黄的梧桐叶,皮鞋踩上去“沙沙”响。从仙游回来后,陈天枢神情更加忧郁,话比从前更少了。他只是由此知道了什么叫仇恨,仇恨又是如何升级为不不共戴天的。

院子里,手执扫帚慢慢移动的“烂竽根”像是在扫地,更像是在等候什么人。往常,他总是在清晨扫地。黄昏时看到他,令陈天枢感到有些意外。陈天枢别过脸去,脚下也画了个“S”形,想要绕开那把竹扫帚。

这一次,扫帚划过的声音没有停下来,一声轻轻的咳嗽声却送进了陈天枢的耳廓。一阵轻微的战栗掠过陈天枢的内心,多年的隐密生活经验使他若无其事地放慢了脚步,却把耳朵支楞起来,他简直不敢相信,“烂竽根”会有话要对他说。

“当心一点,人家还在找你……”

“烂竽根”的嘴唇分明没动,但字字无误。陈天枢放弃了原来的信仰和主义,但多年练就的耳功听力尚存。他脚步未停,不动声色。

竹扫帚“哗哗”地在落叶中划出一片甬道,去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