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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狗的哲学 (2)

陈天枢不寒而栗!他明白了,“烂竽根”未必就是关照他,不过是那孩子内心感到深深的恐惧,他很想找人交流,最好能得到什么人的抚慰,可他知道那不过是梦想。于是,他只能用这种方法来抚慰自己。对,说到底,“烂竽根”是为了他自己!至于我呢,陈天枢怔怔地瞅着一只被风掀着轻轻一路跑去的梧桐叶想,我也是一枚落叶,尽管随风飘走,可无论藏在哪个角落,总会被扫帚找到。

从仙游回来后,陈天枢就日益陷入惶恐不安当中。他每每半夜被噩梦惊醒。那些梦真是千奇百怪,没有一个好梦。有一次,他梦到自己的脑袋被人像番瓜一样割了下来,有个人抱着他的脑袋痛哭流涕,而那个人居然就是他自己。还有一次,他梦到自己的前胸后背被手枪射穿了,风从前后两个窟窿眼朝里灌,浸入骨髓的寒意令他好几天萎靡不振,就像患了感冒一样……更多的时候,他都梦到自己胸前插着一把血淋淋的匕首,那把美国造的军用匕首呀,他明明把它丢在了地上,它怎么就又插到他心口了呢?半夜梦醒,大汗淋漓的陈天枢久久地抚摸着自己的前胸,那儿果然就隐隐作痛,就像真的插了把什么似的。每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就很难再睡着了。这时候,楚天雷那双熟悉得不能再熟的眼睛就出现了。楚天雷的眼睛不大,单眼皮,两个内眼角相距很近,外眼角又拉得很细很长,那瞳孔永远像刚换上新的干电池的手电筒,灼灼逼人。楚天雷什么也不说,就那样看着他,陈天枢的心就愈发“咚咚”地狂跳起来……

陈天枢有十足的理由感到害怕。他的薪水只能在街上租住一间普通的公寓,形单影只的他无处开伙,只能在外面的饭铺、小吃摊上早一顿、晚一顿地瞎凑合。上下班的路上,他舍不得叫黄包车,又没有电车好坐,只能步行。那十五分钟盘来绕去的路上,每一秒钟都充满危险,每一个墙拐角都布满杀机。饶有反盯梢经验的他,总是尽可能更改上下班时间,提前上班,推迟下班,每天走的路线绝不相同。尽管如此,陈天枢还是丝毫也不怀疑,假如有一天清早或黄昏,他横尸街头的话,那不过是一场闹剧最终落下了帷幕。陈天枢深知共产党地下组织的厉害,别看石胖子似乎将他们一网打尽了,可共产党就像青竹山上的竹子,秋天黄了,只是耐心地等候冬天的过去。一到春天,就是满目翠绿。

从一开始陈天枢就确信无疑:共产党不会放过他和“烂竽根”的。

其实,从仙游回来后,陈天枢在潜意识中,就一直在等待着暗杀者的到来。他已经等到了冬天,却仍然只是在梦中与他们相遇。

是的,当叛徒其实非常痛苦!陈天枢从扔掉匕首活下来那天起,就一直在等死呢。当初是他选择了生;如今,死,却由不得他来挑选了!他知道自己的小命并非攥在石胖子手上,而是紧紧攥在共产党的手里,人家索了去只是迟早的事。变节分子陈天枢的痛苦在于,既然早晚是个死,当初为什么不将那把匕首深深地刺入自己的胸膛呢?他真的怕死吗?在花样百出的毒刑拷打面前,他的表现究竟是刚硬还是软弱呢?如果他刚硬,为什么要屈膝变节当了叛徒?如果他软弱,为什么能把常人连一道鬼门关都难以逾越的十八般毒刑都逐一扛了下来?陈天枢反复扪心自问,越来越搞不懂自己了。他和“烂竽根”明明像楚天雷一样,把军统特务们的十八般毒刑逐一领教,踩着生与死的鬼门关一步一步走了过来。有些变节分子不行,当特务把烧红的烙铁刚拔出熔炉,他们的裤裆下边就湿了,兵不血刃,一切过程全都免掉,仅仅剩下结果了。

死死纠缠住陈天枢的难题是,他到底怕不怕死?如果他真的怕死,他为什么要扛遍所有的毒刑拷打呢?如果他不怕死,他为什么没有勇气攥紧那把匕首呢?

陈天枢真的搞不懂自己了。

还有一个问题,陈天枢也不能不加思考:他究竟死于谁的手下更好呢?是共产党地下组织,还是石胖子的特务们?陈天枢更搞不懂了。

“烂竽根”准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他不会平白无故地来吓唬他。陈天枢深信,共产党为了给牺牲的同志报仇,是不惜冒着危险,付出代价,直到剪除投敌变节的叛徒!“烂竽根”一定也对原先的同志惩罚性的追杀充满了恐惧。他们俩是一根绳上拴的蚂蚱,同病相怜,他把消息转告了自己,也算得上一桩善举了。他的消息又从哪来的呢?他虽然整天混在特务机关院内,可他不过是个洒扫庭院的清洁工,难道他的消息会比好歹有个一官半职的自己更多?陈天枢猜,“烂竽根”也许并没听到什么风声,他不过是凭着一种求生的本能感觉到了,于是,向自己发出了警告。不,也许不是这样,陈天枢了解自己,因此他也了解“烂竽根”。

变节分子都是软骨头,他们除关心自己之外,从来不会再关心别人。“烂竽根”虽然是个清洁工,可他就住在特务机关的院子内,遭到追杀的危险要比自己小得多。倒是自己上下班徒步行走的那15分钟,就像揭去盖子的乌龟,极易受到伤害。这么说,也许“烂竽根”只是吓唬自己,说不定他更喜欢看他每天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觉得开心罢了。“烂竽根”曾央求过石胖子,要他放他走,他想溜回青竹山那个叫雷坑的小山村去看他娘。石胖子笑眯眯地问他,青竹山上的共产党正在闹红,你回去不怕他们杀了你,也杀了你的老娘?这样一吓唬,那孩子再也不敢提回青竹山的事了。不管怎么说,同样都是叛徒,“烂竽根”对两人不同的际遇是感到愤愤不平的。

小心没大错,一生谨慎的陈天枢决定到石胖子那儿去探探口风,说不定他那掌握了“福建事变”之后共产党的什么情报,更说不定他还会对自己采取什么保护措施呢。石胖子和共产党的地下组织,这两个知己知彼的对手,明中暗中打过无数次交道,彼此都有过得意之笔,也都有过败笔的记录。

石胖子的官衔比他大,又是他的顶头上司,从仙游回来后,陈天枢就和他没有多少来往了。有几次楼内楼外相遇,石胖子总是停下脚步,笑眯眯地上下打量着他。石胖子的笑有些阴阳怪气。

有一次,石胖子居然开口问他:“喂,陈天枢,我看你还是再续一房的好,总不能一个人混完这一辈子吧?”

陈天枢心口那还未结疤的伤口又被他捅破,无端的痛令他想要发疯。尽管夜深人静时,他也想过续弦的问题,可那和石胖子有什么关系呢?陈天枢害怕石胖子,正是这个性格暴戾的野蛮家伙,亲自动手,一招一式的外人闻所未闻的毒刑用遍,才彻底摧毁了陈天枢(包括“烂竽根”)的意志。真正降服了他们的是石胖子,而不是那把匕首!陈天枢面对石胖子的怪笑,不敢回答什么,又不敢不回答什么。

他只能面红耳赤地嗫嚅道:“以后再说吧……”

几回过后,陈天枢读懂了石胖子那嘲讽的怪笑中的含意:那是人在俯视一只狗或两只狗时,面对它们摇尾乞怜时的一种会心的赏赐。变节之前,陈天枢在共产党地下组织中,对那些特务一向鄙视地称为“狗特务”。万没想到,叛变之后,他也沦为“狗特务”中的一个,甚至地位更低下。如果他在一只狗的眼睛中变成了另一只狗,岂不是还不如“狗眼看人低”的那只狗?

狗就狗吧,只要能活下去,陈天枢想。其实,狗有狗的哲学,只是,自以为对狗了如指掌的人们,对狗的哲学一窍不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