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来复线
2763300000040

第40章 伤痛

楚天雷的伤势恢复得很快,很快就能拄着拐,慢慢下地活动了。

楚天雷住的村子叫雷坑,位于青竹山北区。这是个不大的小村庄,楚天雷很喜欢那个“雷”字,他过去常来村里活动,包括县委的一些文件和粮食,也都藏在雷坑附近的山上,以备不时之需。因此,当他被营救出来后,雷明征求他的意见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雷坑村养伤。

那个叫“烂竽根”的孩子就是雷坑人。楚天雷亲手将他送进福州中心市委,谁知,那孩子竟然在被捕后,跟着陈天枢叛变了。楚天雷在奄奄一息的牢中见过那孩子,他是被特务们特意押来劝降的。特务们见陈天枢不管用,就换来了“烂竽根”。那孩子一见血肉模糊的楚天雷,腿一软就坐在了潮湿的地上,吓得放声大哭起来。特务抬手甩了他几个耳光,也阻止不住他号啕的哭声。楚天雷厌恶地鼓足力气骂道:“滚开!老子还没死呢,嚎什丧?”骂完,他就闭上眼睛,再不肯睁开了。

从那以后,他再没见过“烂竽根”。

“烂竽根”的娘已经五十多岁了,两只眼睛不大好,半瞎子似的。“烂竽根”去了福州,家里就剩下那个孤老婆子。那时候,北区县委的同志凡来雷坑,楚天雷总忘不了捎点吃的用的给那孤老婆子。他来雷坑,更是一定要去看望她。孤老婆子逢人就说,共产党的书记好,比自己的亲儿子都亲呢。回到雷坑养伤的第二天,那孤老婆子就抱了家里的母鸡来看楚天雷了。面对她那双闹过眼病,红红的眼角总是淌着眼泪的一双病眼,楚天雷没有勇气与其对视,他更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他只能佯装伤重,闭上眼睛一语不发,耐着性子听小钟与她周旋。孤老婆子显然对儿子的事情一无所知,就连小钟也并不知情。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助,他还是去找“烂竽根”的娘,比如借一口吊锅煨汤,再比如借个针线什么的。楚天雷提醒过小钟几次,叫他少去“烂竽根”家,小钟不明究里,吃惊地瞪大眼睛问道,那为啥?楚天雷却是不好说破的,便委婉道,老是去麻烦人家一个孤老婆子干什么?有什么事情,想想别的办法吧。

小钟是个很有心计,也很有办法的孩子,他能到山上下套子,捉些斑鸠、野兔等野物炖汤,再加些山菇进去,味道鲜美极了。隔些日子,小钟还会跑去柏村找苏维埃政府开张条子,领些大米、菜籽油什么的。龙海山对小钟去要米要油,都很痛快,二话不说就批条子。龙海山的条子不仅小钟,苏维埃政府其他人也都很熟悉了。不识字的龙海山有他的自己的书写方式。比如小钟要米,他就在纸上画一个两头尖的椭圆形,像颗大米粒,如果要油,他就画一个水滴形状,再在中间写上“拾”或者“拾伍”等斤数。当上苏维埃主席后的龙海山,在刘瑛的帮助下龙海山识了一些字,其中主要的就是从“壹”到“拾”这些数目字,因为他这个主席常常要批条子,其中不光有米有油,还有一些现钞,都是公款出入,马虎不得。写完以后,当然还要伸出指头按上指印,这张条子就具有了法律效力,可以去找人领取东西了。

小钟从柏村苏维埃所在地带回来不仅是吃的用的,还有许多令人振奋的消息,都像对症的中草药似的,让楚天雷的伤很快痊愈。青竹山苏维埃政府成立后,各乡的贫苦农民深受鼓舞,他们纷纷响应苏维埃政府号召,揭竿而起,打土豪、分田地,祖祖辈辈靠种地主老财家田地养家糊口的青竹山农民,第一次分得了属于自己的土地,有的农民痴情地跪倒在田间地头,迟迟不愿意起来……翻身的农民有了红军独立团撑腰,他们成群结队地涌入土豪劣绅家里,牵出他们的水牛分掉,衣物被褥除了给地主家留下必要的之外,其余也全分给那些一年四季衣不蔽体的穷苦人家。他们还把土豪家的粮仓挖到底朝天,种田人头一回在收谷之前吃上了不掺番薯丝的白米饭。那些上了岁数的老人夜里高兴得睡不着觉,守着家里的米缸,吸着毛烟守到天亮,为了就着第一抹曙光亲眼看一看缸里满满的、白花花的大米……

天变了,地变了,有了苏维埃,青竹山的世界颠倒了过来。

穷人们都说,这苏维埃真好!共产党要早是把苏维埃带到青竹山来,我们的父亲、爷爷那辈不也吃到了雪白的香米饭!

楚天雷听到这些,总是眉开眼笑,浑身是劲,听到乡亲们念着共产党的好,就像听到表扬他似的。阴曹地狱门口走了一遭,他没有像陈天枢那狗日的软骨头一样叛变,他有理由为自己而骄傲。

养伤期间,二虎子、“唐海匪”这些老北区的人也时常来看他。他们一来,总是提着两只老母鸡或者一条腌腊肉,还有的时候就丢下几块光洋。楚天雷看出来了,北区的弟兄们并入独立团、特别是参加苏维埃后都富起来了。不错,在他眼里,那个独立团的确是人家龙海山南区的,他们北区的人就是并入人家南区的,说是被改编了也未尝不可。不过说起雷明和刘瑛,别说二虎子了,就是“唐海匪”也直翘大拇指。“偷花瓶”的一连连长何大小被雷明一撸到底,龙海山为此同雷明大吵大闹,他同意给何大小撤职处分,但只同意撤到副连长。一连本来就没配副连长,一连还是由何大小说了算。但雷明坚决不同意,他说若是何大小退出那对花瓶倒可以考虑,可他却当着全团连以上干部的面恶意砸掉了值个“四五十顷肥田”的一对瓶子,就那态度,开除他军籍都不冤枉。

又是在关键时候,刘瑛出面支持了雷明。她说,还是在几年前的冬天,毛委员带着下山的红四军在闽西古田召开了一次红四军党代会,在会上制定了一个决议,目的就是清除红四军党内各种非无产阶级思想。何大小的所作所为,正是红四军中曾有过、并被毛泽东同志批判过的东西,叫做“流氓无产阶级”。既然我们是红军,就得按照红四军那份古田会议决议去做。原北区的弟兄们都睁大眼睛看着雷明,看着龙海山,看着何大小……龙海山还是不肯善罢甘休。雷明坚持那就召开团党委会议表决,他说如果团党委支持龙海山的意见,他将辞去团政委一职。结果在随后召开的团党委会上,龙海山成了一个被戳破的皮球……“唐海匪”对这事最服气雷政委了,他说人家不愧是闽西中央苏区来的,硬是有中央级的水平。二虎子也证实说,独立团正是处分了何大小,以后才没再发生偷分浮财等贪污腐败现象,独立团的军纪明显好转了。

有一天,小钟从柏村带回一个消息:雷明、刘瑛和龙海山他们准备将独立团扩编为独立师了。这个消息令楚天雷心中一沉,情绪有些莫名的低落。他只恨自己的身体不争气,恨不能第二天就丢掉拐棍健步如飞。

就在楚天雷眼巴巴地盼望着二虎子、“唐海匪”他们的时候,雷明和刘瑛却双双来到雷坑,他们说是特意来看望他的。

来到雷坑的刘瑛心情很复杂。本来,她早就该来雷坑的。临离开福州之前,她曾受中心市委小公务员“烂竽根”委托,带了点钱给他妈。由于地势偏远,她一直没来。后来,陈天枢叛变了,“烂竽根”也成了叛徒,她就有理由不来了。可是,“烂竽根”交给她的那点钱还一直带在她身上,成了她的心病。这次去陪雷明去雷坑见楚天雷,她正好有机会去见那孤老婆子。雷明听说她身上至今还带着“烂竽根”托她捎给他妈的钱,并且真打算给她送去,露出一副惊讶的神色,随后,那便是十二分的钦佩了。

“刘瑛啊刘瑛,也就是你吧。”他叹道。

刘瑛让小钟带路,去找“烂竽根”他妈。小钟并不愿意去,去了,远远地指指门口,就不肯陪她进去。刘瑛只得硬着头皮走到“烂竽根”家那间低矮的小茅草房前。破旧的门板上根本就没有锁,板上四处透风,想必那个家里根本就没有可锁的东西。她推门而入,房间里很黑,茅屋顶上筛透进来的缕缕阳光像枪膛中的来复线一样有种金属的质感。那个孤老婆子蜷在床上,犹如死去了一般,一动不动。

“喂,喂……你听到了吗?”

屋子里一股难闻的气味令刘瑛几乎张不开口,她厌恶地唤了几声,那老婆子仍然如僵尸一般。可刘瑛知道她还活着,她和她儿子一样,绝不肯轻易地死去。刘瑛掏出那几张纸币,远远地丢过去。几张卑微的纸币轻轻地飘起来,落叶似的散落地上。

“你儿子捎给你的钱,你收好了……这还是他从前的钱,也许还算干净吧,以后嘛,哼……”

刘瑛气哼哼说完,扭头走了出来。

站在门外,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

如释重负。

楚天雷最初面对雷明的时候挺别扭的,他想起当初将雷明扣押在北区强人所难的情景。雷明比那时候瘦多了,也晒黑了,看上去不再像个教书先生,更像是当地山里人了。刘瑛他倒是第一次见到,说来她还是陈天枢派来青竹山向他这位县委书记布置秋收工作的呢!星转斗移,物是人非,真令人感慨万分啊。

雷明解释说,龙海山本来要一块前来看望他的,因为下乡征税粮的几个红军和红带会会员遭遇土匪袭击,被打伤两个人,龙海山带队前去增援了。雷明询问了楚天雷的伤势,得知他恢复得很快,很高兴,说希望他早些康复,以便参加县委和苏维埃的工作。

楚天雷听他这样说,阴着脸问了一句:“雷特派,你是中央苏区派来的特派员,你说说看,我还是青竹山县委的书记吗?如果我不是,那县委书记又是谁呢?”

雷明和刘瑛惊诧地相互对视一眼。雷明说:“经过县委改选,现在的代理书记是龙海山同志。”

刘瑛不动声色地补充道:“在青竹山苏维埃大会选举时,你被选举为苏维埃政府副主席。”

“不用说,主席也是龙海山?”楚天雷鼻子里“哼”了一声。这一切他显然早已盘算多日,并且在伤愈之日和盘托出。人一旦受了伤,并不是所有的伤口都能痊愈。“也就是说,我楚天雷要归他龙海山管?”

“这不是哪一个人的安排,这是组织决定。楚天雷同志,你先安心养伤,对组织的人事安排有意见,尽可以通过组织程序提出来。”

“雷特派,我再问你一个事……”

雷明和刘瑛同时皱了皱眉头。他们此时再听到“特派”的叫法很别扭。显然,坐牢的时光让楚天雷大大落后了,可他却浑然不知。

“我听说独立团要扩编为独立师了?”

“你消息很灵通嘛。”

“不知组织上准备给我安排一个什么职务?”

“这还没研究过。”雷明承认。“我们初步打算将原来的四个连护编成四个营,每营……”

“雷特派,总不至于让我去当营长吧?”楚天雷不客气地打断了雷明的话。

雷明对他的无礼有些生气,却只能轻轻叹一声。“楚天雷同志,在你伤势还没有完全痊愈之前,我们先不讨论这个问题好吗?”

“不讨论这个问题,你们来找我干嘛?”楚天雷奇怪了。

“楚天雷同志,如果你到现在还不知道我们来干什么,那我可以代表组织通知你:我和雷明同志是代表青竹山县委、青竹山苏维埃政府、红军独立团前来看望你,并转达组织和同志们对你的关心。”

刘瑛的声音严肃得发紧,令楚天雷不由一愣,他没想到这个女特派比男特派更厉害。

“至于你的工作,请不必着急,”雷明说。“等你的伤养好了,组织肯定会为你安排合适的工作。”

说完,雷明和刘瑛起身离去了。

楚天雷怔怔地愣了好长时间,还没缓过神来。

过了些日子,楚天雷已经丢掉拐棍了,雷明和刘瑛却再没来过。楚天雷想坏菜了,准是上回说话没准星子,把人家特派员给惹恼了。现在青竹山的党政军三股绳拧起来的红色政权,都是他们当家说了算,得罪谁怎么能得罪他俩呢?

他心里一天天就有些后悔。

就在这时候,小钟从村里带回消息说,那孤老婆子病了。楚天雷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口问道:“谁?谁病了?哪个孤老婆子?”

“就是那个叫‘烂竽根’的他妈呀。”

楚天雷这才想起来,难怪好些天没见到那孤老婆子面了。再说,他也差点把她给忘了。

又等了些天,眼看快要过年了,柏村那边还是没消息。楚天雷吊不住劲了,他让小钟以去领食品为名,再去探探风。结果小钟带回来的消息说,腊月初八,柏村要举行红军独立师庆祝大会。

楚天雷心里立时更加酸溜溜的,他想,自己他妈的还真的成了一个弃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