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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用左手杀人

按照昨晚的计划,楚天雷再在雷坑多住一天,做些准备再上路,带人随刘瑛离开雷坑。可一大早村里就有人说,雷山镇已经驻进了白狗子。楚天雷听后一愣,仔细想想,他怀疑雷山镇的白狗子和刘瑛干掉的两个特务有关,白狗子倒不一定是冲着雷坑的伤员来的。他和刘瑛一商量,事不宜迟,早走为好。干脆下半夜上路,拂晓前趁敌人熟睡之际,绕过雷山镇。

头些天,楚天雷准备了一些干粮,闲来没事,他还打了些草鞋。别看楚天雷从城里来,倒有手打草鞋的好活。他打出的草鞋溜光不带毛刺,脚掌板处平平坦坦。他把找得到的一些被褥、衣裳几乎都扯成条打进草鞋。他开玩笑说,在这个冬天的雷坑没有铺的盖的,再加上被烧掉的房屋,就变成彻底的无产者了,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了。

天黑前剩下的时间,楚天雷把“烂竽根”家后面的柴禾收拾了一下,码放在灶屋,又把孤老婆子换下的衣裳拿去河边洗了,然后把水缸挑满,把屋里屋外收拾干净。楚天雷做这一切的时候,孤老婆子一语不发,抱根棍子坐在院里小香樟树下,凝视着落山的太阳。香樟树还是“烂竽根”临进城前种下的,“烂竽根”死了,香樟树仍然活着。孤老婆子依稀老是觉得,儿子还活着,就站在院子里。她喜欢没事坐在小香樟树下晒太阳,小香樟树现在还挡不住太阳光。太阳下山明天还会露脸,她儿子一走,却像被风刮走的香樟树叶,再也见不着了。

楚天雷见孤老婆子痴痴的样子,心里有些难受,不管怎么说,她毕竟救过他的命,而又是他亲手结果了他儿子的性命。他咳嗽了一声,眼睛看着别处说:

“今晚那个刘特派就不回来睡了……你不用再等门。剩下你一个人,好生过日子吧,我跟康二嫂说过,有什么事为难了,她会照料你,都是乡里乡亲的,也别计较那么多了……”

孤老婆子像没听见,面无表情。好在楚天雷对此习惯了。这些日子,他和她的对话总是这样,谁也不理谁,各说各话,对方耳朵不聋,啥也耽搁不了。

楚天雷对刘瑛说,今晚早些睡,下半夜出发。十几名伤愈的战士已经从各家各户集中了。他们选择了一个避风的大窝棚,打算先睡一会。久违的集体生活,即将归队的兴奋,让他们都挺开心,大家伙大声说着笑着,有人甚至唱起了“当兵就要当红军,官长士兵都一样,没有人来压迫人。”雷山镇的白狗子怎么样?谁尿他们那一壶?

楚天雷安排好了岗哨,怕刘瑛冻着,又为她借了一条毛毯。因为雷坑的房子几乎被烧光,回村的老乡大多住在草草搭起的窝棚里过冬,楚天雷也没另外为她找地方,就让她和战士们挤在一起,反正就睡一个上半夜。自从刘瑛随独立师行动一来,她的宿营问题一直不大讲究,经常就同那些男红军战士挤在一起,她并不介意,大家也都惯了,有时候,几乎没人拿她当女性来对待。

楚天雷忙完后才躺下来,他忽然想起自己的手枪还藏在“烂竽根”家柴禾垛里。这些天,他白天都把手枪藏在那,晚上才偷偷取出掖在脑袋底下,下午一忙乱,就把手枪忘了。他赶紧重新爬起来,跟刘瑛说他要回“烂竽根”家取枪,说罢闪身出了门,和哨兵交待了一声,朝“烂竽根”家走去。。

楚天雷贴墙根走在静悄悄的村街上。没有月光,风声已经小多了,空气中还散发着焦糊的气味,被烧掉的房子这么久了,那股难闻的气味还是不散。远处什么地方有狗吠了几声,引来另外几只狗的应和,狗吠声过后又沉寂下来。雷坑村真的这么平静?楚天雷不敢相信,他暗暗庆幸,明天一早上路也许有些晚了,但愿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轻轻推开“烂竽根”家虚掩的门,楚天雷蹑手蹑脚摸到熟悉的柴禾垛,伸手进去,一下就触到了冰冷的盒子枪,楚天雷一颗悬起的心终于放下来。他拉开枪机用手指头摸了摸,子弹还躺在弹匣内,冰冷而真实。他放心地松回枪机,把枪在腰间别好,觉得自己又像前些日子那个威风凛凛的红军副师长了,关键是他已经有了十几名士兵。看看“烂竽根”家屋里黑黢黢的,那个怪里怪气的孤老婆子怕也早早睡下了。楚天雷一转身,脚下“当”的一声踢到只瓦盆,险些踢碎。楚天雷心里一怔,这是孤老婆子的尿盆,最早他住在这里,天天早上替她倒尿盆,对这东西太熟悉了。他以为那老婆子临睡前忘了把尿盆拿进去。天冷了,夜里起夜不方便。楚天雷弯腰拿起瓦盆,轻轻推开屋门,摸黑把瓦盆放在固定位置,这样,那老婆子不用点灯,半夜也能一把捉到它。

楚天雷松口气,正要悄悄退出去,意识中猛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他愣了下,轻轻伸手摸到床上。被筒是铺开的,可被筒里根本没人——

那孤老婆子哪去了?楚天雷心里一紧,赶紧再摸床头,她拄的那根棍子也不在了。楚天雷情知有变,心说不好,慌忙退出门外,倒见门外立着一个人影,吓他一跳。楚天雷把枪拔出来,低声喝道:“谁?”

“楚书记,你们还没走?”楚天雷听声音,放心地收起枪。那是康二嫂。楚天雷把他们要走的消息悄悄告诉了康二嫂,托付她关照孤老婆子。

“那老东西回来了?”康二嫂小声问。

“她上哪去了?屋里没人啊。”楚天雷一想,又问道:“康二嫂,你知道老东西不在屋?”

“刚才我见她拄根棍儿出门,我说天黑没月亮,风又大,看不见道,怕他摔个好歹的,叫她回屋……”

“她说什么?”楚天雷急问。

“她说要在村口走走,我回去后越想越觉得不大对劲,就过来看看她回来没有。”

楚天雷头皮一麻,他几乎立刻就猜到那个该死的老太婆去哪了……

她准是奔雷山镇去了!

这么晚了,她病病怏怏的,一人去雷山镇干什么,答案不是很清楚?

“康二嫂,你刚才见到老东西,有多大时辰?”

“有烧锅饭的时辰吧?”

楚天雷顾不上说别的,撒腿向村头追去。

雷坑村通往雷山镇只有一条大车路,路面不甚宽绰,并排走下三四个人就了不起了。天太黑了,用力瞪大眼睛,也看不出多远。现在,夜黑风高,楚天雷觉得这真是个造反的好天气,这样黑的夜风天可以去杀人,也宁可被别人杀。楚天雷脚下的路面一下宽绰起来,还挺平,他用不着深一脚浅一脚地瞎撞,放心放胆地放步追下去就是。白天他曾派人去侦察过,雷山镇方向传来的枪声也可以证实,白狗子的确已经到了那,不是保安团,而是敌人的一支正规军,敌人是不是冲着那两个死去的特务来的,还弄不清楚。不过,楚天雷必须在雷山镇外头截住那死老婆子。

追了一程,还不见老婆子的影子。她还是没病,跑得够快的呀!

已经能看到镇外那株高高的樟树黑蒙蒙的影子了,楚天雷才追上了那老婆子。事实上,她听到身后追来的沉重脚步声,便不再赶路,停下来转身等在那,好像有什么话要对追赶者说似的。等两人彼此走得很近,都认出对方,也都看到了相互手上的家伙。楚天雷的手枪打开了保险,孤老婆子手上那把柴刀闪闪发亮……

那刀还是楚天雷亲手磨亮的。

“喂,你这是去哪?”楚天雷轻声问道,手枪却没放下。

“我去哪你还不清楚?”孤老婆子冷笑一声。“我去镇上带官军来捉强盗……你不要挡路,把路让开——”她甚至挥了挥刀,一颗星星骤然跌落那般,划过一道寒光。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为了给我儿子报仇。”

“你把白狗子引到雷坑,不怕他们杀人、烧房子?乡亲们会怎么看?”

“这你放心,我早想好了,我会跟官军说,不杀乡亲,不烧村里房子,只把外乡人捉走……”

楚天雷这才真正大吃一惊:“你、你都知道了?”

孤老太婆得意地笑起来。“那个女的是共产党的特派对不对?她是来接你们的对不对?这样的人不捉走,雷坑村不得太平。”

说完,她一掌推开楚天雷,夺路欲走。楚天雷没料到这老太婆好大力气,他寻偏方治好她的病,她险些能把他推个跟头。

“站住!”楚天雷把子弹“嚓”地一声顶上膛。“我问你,你真要去引白狗子来捉我们的人?”

孤老婆子气得用拐棍捣捣地上。

“楚天雷,你杀了我儿子,还要杀我这老太婆不成?”

“什么?这、这个你也知道?”楚天雷瞠目结舌,手枪垂了下来。

“我怎么不知道?你亲手杀了我的儿子,对不对?”

“可他是叛徒,叛变了革命,我不过是代表组织上执行罢了……”

“我不听不听……‘烂竽根’又没有出卖什么人,再说你们共产党那个大官不是都叛变了,他能叛变,我儿子为什么不能?他也就是犯了错误,你们共产党批评教育他呗,他能有什么死罪?你为什么不杀那个姓陈的大官,单单杀他?”

她越说越气,拔动小脚,又朝镇上走去。

“站住,你要再走我开枪了——”

楚天雷心一横,厉声喝道。黑夜里他的声音传得很远,镇上传来几声狗吠。此处不宜久留,镇上白狗子随时会出来,必须尽快离开这。那孤老婆子像没听见身后的喝令,不理不睬,脚步愈发加快。楚天雷愣了一下,拔腿又追上去,横着放倒她,撂到肩头,扛起她如一袋禾谷,向来路飞跑。

“放开我,放开我,楚天雷,你这个杀我儿子的坏蛋……”

老婆子在楚天雷的肩上放声嚷起来,她尖利的声音划破黑夜。镇上的狗越叫越凶,还有人拉动枪栓,喝问口令。黑夜正酝酿着阴谋,挤压过来,假如不尽早脱身的话,也许就脱不了身了。肩上的老太婆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在楚天雷背上又踢又打,她的柴刀掉地下了,不然她肯定要拿楚天雷脑袋试试刀的。楚天雷顾不上去堵住她的嘴,他只能拔腿飞奔,跑得越远越好,只要到了安全地区,他有办法同这个该死的老太婆说清楚的。

忽然,孤老婆子不叫了,她张开嘴,狠狠咬住楚天雷的耳朵。她的牙口看着不行了,啃煮得不烂的番薯都叫咬不动,可咬起人的耳朵来,却铁嘴钢牙一般地狠。楚天雷负痛不过,惨叫一声,手不由一松,她从他肩上滚落下来。

她爬起来,向镇上跌跌撞撞跑去。

楚天雷顾不得自己耳朵,他从腰间重新拔出了手枪。

楚天雷顺顺胳膊,刚要举枪,忽然想到他在福州城内举枪击毙叛徒“烂竽根”时的情景。他是用右手开的枪。不错,的确是右手。他不想用同一只手杀掉他们母子两个,于是,便把盒子枪交到左手。楚天雷的左手也使得一手好枪,在手头只有一支枪的情况下,他一般不用左手。

他用左手慢慢把枪端平,瞄向那个跌跌撞撞的黑影。

他没有别的选择了。就像他迎面撞上“烂竽根”一样。

他只能这样认为:开枪的不是他楚天雷。

“怦——”

枪声终于响了。

镇上的狗齐声狂吠,机枪“哒哒哒”地跟着响起来,哨子声吹得很急。

楚天雷的心像块重新冻住的冰,彻骨的冰冷终结了一片活水,一切都变得宁静了。

他慢慢走过去,俯身摸摸那孤老婆子的鼻息,早就没了气。

楚天雷脱下自己的棉袄,盖在她的脸上。

他想,后事只能交待给康二嫂了。

掖好手枪,楚天雷又看到那把闪烁着寒光的柴刀。他默默捡起来,伸出左手在黑夜中晃了一晃,他把柴刀放在了孤老婆子尸首的脚边,那本来就是她家的东西。

楚天雷转身消失在暗的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