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身体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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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耳朵,或被动 (3)

人们通常认为,男人是用眼睛恋爱的,女人是用耳朵恋爱的,意思是说男人注重眼睛的色欲,而女人更愿意享受耳朵的情欲,喁喁情话比男人的色相更能打动女人。但是陈青和林茵这一对恋人恰好相反,从一开始,陈青就以被动的姿态被林茵欣赏并以倾听者的弱势地位进入了好情人的角色。林茵每每颐指气使,而陈青常常瞠乎其后。在这样的主动与从动关系中,林茵想要把陈青逗急了,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说林茵是一张伶俐的嘴巴,那么陈青本人就是一只巨大的耳朵,在嘴巴面前,耳朵只有听的份儿,除了倾听,耳朵没有任何抗拒的能力。而陈青也不会捂住自己的耳朵,或者心不在焉地假装在听,从一开始,陈青就心甘情愿地做一个认真的倾听者,也就是说,从一开始陈青就把自己定位为一只耳朵。在恋人之间,常常是谁先爱上,谁就成了被动的一方,在恋爱这场两个人的对手赛中,先爱上的一方注定了就是一个失败者。而陈青很享受失败者的处境,并且乐于成为一只耳朵,做一个认真的倾听者。

林茵发火的时候,陈青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地接受着她劈头盖脑的狂轰烂炸,同时小心地赔着不是,就仿佛真是自己的错。他知道狂风暴雨之后终会阳光灿烂,所以他总是以超常的耐心,等待着美女林茵雨过天晴后的莞尔一笑。这已经成了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默契,说是潜规则也未尝不可,一张长于表达的嘴巴,最少需要一只倾听的耳朵。当世界上只剩下一只听林茵说话的耳朵的时候,那一只耳朵就是陈青。陈青就是这样对林茵说的,而陈青这样说的时候,林茵当时就笑了。林茵把这理解为爱的娇纵,改不了小姐脾气的林茵,其实很享受这种纵娇,她觉得这比在父母的面前撒娇还要快活。

陈青陪着林茵坐在烤肉摊上,听着她胡言乱语地歇斯底里,但他越是认真地想听出点什么,却越是不知所云摸不着头脑,他不知道她到底想说什么,不知道她到底是因为什么如此躁动。但他并不打算问她,善解人意的陈青知道,女人的歇斯底里,有时候只是心情使然,而与具体的事情无关,这种时候,她需要的并不是探问与安慰,而是一只倾听的耳朵,倾听就是最好的安慰,就像下水道接受倾泄一样,至于倾泄的是什么或者为什么倾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需要这样的一个渠道,而他愿意像个漏斗那样张开耳朵。

林茵说,喝酒。

陈青就端起来和她碰杯。

林茵说,人心难测。

陈青就仰脸看着她,做出愿闻其详的样子来。

林茵说,有些人让我觉得恶心。

陈青就低下头,在内心里检讨自己。

林茵问,你跟踪过女人吗?

陈青疑惑地看着她说,没有。

林茵问,你偷窥过别人家吗?

陈青很不好意思地回答说,我小时候……

林茵摆摆手不让他说了,陈青便乖乖地闭上嘴巴。

林茵说,我这样对你,你为什么不生气?

陈青说,我喜欢听你说话。在陈青看来,林茵发脾气的时候的样子,是比平常状态下更其迷人的。在平常状态下,林茵像个冷静的掌控者,而她在跟他发火的时候,嘴角就会现出些孩子似的可爱,陈青知道那其实是带着撒娇的成份的,很大程度上,陈青很享受林茵对他发脾气的时光。这并不是说陈青天生的具有受虐倾向,一只倾听的耳朵也并不总是处在被动的境地,在恋人之间,倾听实际上也是一种主动的爱意表达,就像水以其柔软无形的怀抱含着鱼儿任其畅游腾跃一样,陈青乐于在林茵闹腾的时候以倾听表达男人的宽厚与柔情,而林茵的坏情绪在这宽厚与柔情中很快地就会被消解掉了。

接下来,情形就会发生转变。陈青会俯在林茵耳边,轻声地说,你发脾气时的样子特别可爱。林茵问,为什么?陈青说,是有一种说不清的让人心疼的美。林茵听了之后,会做出小鸟依人的样子靠着他的肩膀,或者突然吻他一下。但是这次却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奏效,当陈青故伎重演地说“每次看你发脾气都是一种享受”的时候,林茵却一点也不买账,她毫不客气地说道,你有病吧你!真没劲,我想回家了。

林茵说完,就站起身来。停在路边等着拉活的出租车司机立即殷勤地打开车门,还没等陈青说出“我送你吧”,汽车已经开走了,陈青这只乐于倾听的耳朵,被尴尬地晾在了烤肉摊上。

07

祖国医学认为,人的耳朵上集中了与人体的五脏六腑经络血脉有关的数百个穴位,一张彩色的耳穴图,看上去就像是一副微缩的身体展开图,而整个耳朵的形态,大致就像胎儿在母体中蜷缩着的样子,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人本身就是一只长大了的耳朵。

耳朵无可置疑的被动处境,也在相当程度上喻示着人的处境。那些甘愿做一个倾听者的人是有福了,因为他自觉或者不自觉地已经暗合了(或者说回归到了)人的本来处境,譬如陈青之于林茵。但人与人之间,更多的时候,是互为倾听者的,譬如林解放和康美丽夫妻。然而,人们相互发声,也相互接收,于是难免就要出现干涉乃至互相干扰的状况。扩音器和高音喇叭就是为了强迫性的让他人成为倾听者而发明出来的,在剧院、在会议厅、在巨大的广场上,众多的人们在高音喇叭的强权下,不得不得成为驯顺而又被动的耳朵,成为沉默的大多数。当然,未必非得有高音喇叭,高喉咙大嗓子的嘶喊或者吆喝同样可以达到强权效果,被动的耳朵们,即便不愿意做一个沉默者,也只能小声嘀咕、窃窃私语,嘀咕和嗫嚅,就是不甘于只是做个倾听者的反抗姿态。当然,不愿意做一个倾听者时也可以有另外的选择,那就是逃跑,惹不起还躲不起?但是当强权足够强大的时候,就没有哪一只耳朵是躲得掉的了,无论是在城市还是在乡村,街道、市场、车间、广场、村寨、田野……,当强权无处不到,不愿意做个倾听者,就只能装聋作哑闭目塞听。但是,这样一来,耳朵已经不成其为耳朵,人也就不成其为人了。

当然,我这样的说法,只是由耳穴图及其喻意引伸出来的感慨而已,实际的情况是耳朵仍然是耳朵,人仍然是人,耳穴图不过是标明了身体穴位的集中区罢了,而且它仅仅只与祖国医学中的针灸疗法相关。我们的主人公康美丽对此较有了解。她在插队的时候,有一段时间里很想做一个赤脚医生,那时候的高音喇叭里,经常会播送些知识青年在农村自学成为赤脚医生,为当地老乡治病的事迹。康美丽那时候是个很上进的插队知青,她宿舍的床头上有一本《赤脚医生手册》,那本书的最后一章,讲的就是针灸疗法。

针灸疗法的好处是设备简单,而且能治百病,所以那时想做赤脚医生为老乡解除病痛的知青,都很想学习针灸,他们用功地照着书上的图谱找穴位,然后在自己的身体上练针法,结果是凡自己方便扎的地方,全都留下了针眼儿。康美丽辗转托人从省城里弄到了一盒银针,也在自己的胳膊上乱扎,但那《赤脚医生手册》上所讲毕竟有限,她很不满足,于是想在县城的书店里找到些更专业的书,结果就发现了一本叫做《耳穴疗法》的小册子。首先是小册子后面附的像现在的杂志拉页一样可以展开的“人体耳穴图”吸引了她,这可是个让她吃惊的发现,耳穴图展开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声,这简直太神奇了,只要弄清楚了耳穴,不就可以包治百病了吗?康美丽立即买下了那本小册子,她就决定专攻耳针疗法。

现在我们知道,康美丽对耳朵是有些研究的,我们也很容易理解她为什么在梦里都会梦到很多耳朵了。但是找耳穴与找体穴毕竟不同,耳穴的首要难度在于,每个人的耳朵在结构上都有些明显的差异,而耳朵与身体相比,实在是太小了,密密麻麻的穴位一个挨着一个,螺丝壳里做道场,一不留神就会扎错了地方。另一个难度则在于人是看不到自己的耳朵的,不能在自己的耳朵上试扎,而别人,如果不是为了戴耳环扎个耳朵眼儿,谁又愿意让她拿着银针在耳朵上乱扎一气呢?所以康美丽对耳针疗法的学习,也就仅限于认识耳穴图。

认识了林解放之后,她曾经要求在林解放的耳朵上进行实战练习,但是林解放一看到那些细如发丝的银针,身体就瑟瑟发抖,尽管他也愿意咬紧牙关为心爱的女人学习耳针疗法献身,然而他筛糠般抖动的身体让康美丽根本无法下针。不过他的态度,已经让康美丽非常感动了,未遂的耳针练习迅速地加深了两个人的感情,而康美丽未竟的耳针事业也就仅止于纸上的耳穴图了。当然,康美丽也并非全无收获,《耳穴疗法》让她知道耳针的原理,就是用银针剌入耳朵刺激穴位从而收到治疗效果,而康美丽缘此总结出的推广疗法则是经常用手揉搓耳朵,可以调理身体而且美容养颜,更直接的效果则是让康美丽知道了异性用手、唇、舌刺激耳朵的时候可以调动起身体的情欲,所以每次她与林解放同床的时候,都很喜欢他在她的耳朵上下些功夫,做爱之前是激情的刺激,做爱之后让他抚弄着自己的耳朵,则是一种温情的享受。

08

这天早晨,康美丽醒的很晚,她起来的时候,丈夫林解放和女儿林茵都已经出门了,她以为他们已经上班去了,她于是抱怨保姆没有叫醒她。但是保姆告诉她今天是星期天,并不是星期一。康美丽“哦”了一声,明白是自己这两天很恍惚,完全忘掉了日子。这些年,偌大的家里,常常空寂,她已经习惯。但是这天早晨的安静,却让她心慌,保姆悄然地把早餐放在桌上,就回到自己的房间,不发出一点声音。康美丽觉得,丈夫、女儿和保姆,似乎都在小心翼翼地刻意回避着她,他们拿她当无常的病人,就好像她是一座已经升温的随时都会爆发的火山,小心地观察着却又无可奈何。可怕的寂静,这样的气氛,她觉得很不舒服。草草地吃了早餐之后,她就出门了,她不愿意让自己就这样心慌地坐在家里。然而,外面的噪杂,也没有让她的心情变好。

在百盛大厦里转悠了一圈之后,康美丽穿过喧闹的商业区,来到了大雁塔广场。这里倒是少了些盈耳不去的车声与人声,但她却茫然地失去了方向。其实她本来就没有方向,只是不想在家里枯坐而已。现在换个地方,在广场边树荫下的石椅上枯坐,心情有什么改变吗?她暂时还不知道,但是起码眼里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一个人自言自语着从那边走过来了,他的脸上表情丰富,并且辅之以手臂的动作,就好像面对着一个人在讲话似的。她知道那人是在和手机说话。自从有了手机耳机,经常会在街头闹市看到这样的人,他们面对着虚空嘀嘀咕咕,你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能看见他们的嘴唇在动,就像是和尚在念经一样,有时候那说话的人表情诡异,让人感觉到像负有秘密使命的特工,但是满大街都是这样的特工,也未免太壮观了一些。这样想的时候,康美丽不经意地笑了一下,随即,又摇了摇头。

三十多年前,康美丽刚刚初中毕业,那时候她经常和同学到大雁塔这里来玩。即便是在那样的年代里,来这里的游人也并不少,但是人们表情严肃呆板,说话小心谨慎,无论是在路边、商店还是饭馆,虽然并没有挂着“莫谈国事”的牌子,但却同样是听不到人们在说什么。那情形和今天的戴着手机耳机讲电话的人的样子如出一辙,都有点像地下工作者。这样的情形交叠在一起,既让人感到恍如隔世,又让人觉得难以区别,除非你听得到他们在讲什么,然而当你听到的时候,又会觉得滑稽可笑了。

康美丽脑袋里在想着往事,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那个自言自语的家伙。现在那个家伙竟然向着她走过来了,她疑惑地看着对方,脑子里迅速地在搜索这个人的面孔是不是自己认识的,同时在注意他的口形,她试图从唇形辨别出他在说些什么。但那人走到她跟前的时候,却闭口不讲了。那人是冲她坐的椅子来的,大概是走得累了,也讲得渴了,坐在她旁边的位子上之后,拿出矿泉水一口气喝掉了一瓶。然而交谈似乎意犹未尽,但因为旁边有人的缘故,那人摘下了耳机,又开始用手机快速地发着短信。

短信就是把听转换成看,把有声变成无声,把公开变成私秘,把被动的听觉转化成主动的观看,把耳朵嫁接到眼睛,是不方便的时刻的一种方便。在单位,上班的时间,有很多同事就是这样的短信爱好者,有时候是一种私密的交谈,但康美丽知道,更多的时候,她们是在互相交换着各种段子。康美丽也经常收到同事或者朋友发来的段子,但她从来不回不发,康美丽觉得,即便是搞笑的段子,也是有品味高下层次高低的分别的,低俗的段子传向自认高雅者,多半会觉得那发短信的可笑;而高品味的段子发给低俗者,倒让收到的人感觉无趣,有时候还会闹出笑话。现在旁边的人在不停在发着短信,她受了感染似的,也本能地拿出手机……,但是她突然意识到这情形有点滑稽:两个陌生的男女,坐在广场边一张椅子的两头,各自用手机发着短信,很像是地下工作者在接头。这样想的时候,她立即站了起来,逃也似地离开了那个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