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夜晚,林解放通常是点着烟坐在书房里的。隔着房门,他能听到康美丽在卧室的床上辗转反侧的声音,而她打哈欠的声音,又令他觉得那是一种像叫春的猫发出的求偶之声,时不时的还会伴有一两声叹气,他认为那便是求偶之声未得到响应之后的怨怼了。这种时候,他会猛吸几口烟,用以对抗自己内心的纠结并缓解耳朵的被动处境。当然,这也说明林解放还没有心似铁石般地无耻,这种令他精神紧张的声音之所以还构成一种折磨,是因为他还有内疚,有身体本能的排拒与内心的歉意,有疲倦,有无奈,有不堪言。
林解放没有开灯,抽着烟坐在书房里的黑暗之中,卧室里传来的声音灌满了他的耳朵,似乎经由黑暗被放大了数倍,强烈地刺激着他的神经。前一夜之前,康美丽没有表示分床的时候,他害怕同床,听到她夜里发出的叹气声,他就心生恐惧,内疚而又恐惧;现在她已经明确说过要分床睡了,按说他应该轻松一些,应该没有了愧疚,应该可以坦然地坐着或者躺着,但他却感到忐忑不安。康美丽没来由的异常表现,让他担心。他不知道她的内心到底起了什么样的变化,他也无从猜测是什么样的原因让她突然做出要分床的决定。近三十年的夫妻,早已没有了情人式的激情,但却已经成了手足般的亲人,流行段子说“拉着老婆的手,如同左手握右手”,但那左手右手却是同一个身体上的零件,是合为一个身体的自己的手。性的淡漠并不意味着情的消失,只是情爱已经调转了方向改变了性质,变成了兄弟姊妹般的手足亲情。
林解放现在坐在黑暗之中,因为对妻子突然的变化摸不着头脑,所以心乱如麻,心绪纷纭,无论如何都轻松不起来。他担心她出了什么事情,也揣测她是不是听到什么关于自己的外遇传言,或者是她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他现在无法求证,而且这样的事情也难与人言,只能在揣测与观察中逐渐感知,除非是康美丽直接向他说破。他甚至还想到是不是康美丽在感情上出了什么状况,天生丽质的康美丽,虽然已经到了徐娘半老的年纪,但却并不显老,风韵犹存的她仍然有着成熟女性独特的魅力,会不会因为自己对妻子长期的冷落与敷衍,而导致她有了空窗期寂寞,从而……但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立即就否定了。此外,他再也想像不出还有什么事情可以让妻子出现这样的异常,现在他像个遇到难题的中学生一样,绞尽脑汁却得不到答案,而卧室的声音却仍是不绝于耳,他知道她是在失眠状态,而他自己也是毫无睡意。
黑暗是声音的放大器,夜愈深而声愈烈,林解放和康美丽这一对无眠的夫妻,在这个夜晚于一墙之隔的两个房间里,耳朵都处在超乎寻常的过敏状态中,都在以自己制造出的声音折磨着对方的神经,但他们自己却都浑然不知。只有一个人先睡去了,另一个人也才能安静下来,也许,这就叫做牵绊,一对夫妻做久了,就会有这种挥不去、撕不开、理不清、放不下却又捉不住的牵绊。
04
人的耳朵虽然被动,却也异常敏感,并不完全就像看上去那样无所作为。相当多的性学家认为,耳朵是男人身体上的高度敏感区之一,对外来的刺激反应强烈,当异性亲吻耳垂或者用温热的舌头探入耳廓之内舔噬时,最能激发男人的情欲,令其兴奋不已。不独是男性,女性的耳朵也同样敏感,性学家的调查显示,耳垂是大多数女性的性敏感区域,当情爱对象抚摸她的耳垂或者对着她的耳边哈着热气轻语情话时,女性的身体会产生妙不可言的兴奋。性学家把耳朵的这种常常被人忽略的敏感状态,称为耳朵的情欲。很多年以前,在他们刚刚新婚的时候,康美丽就体验到过这种“耳朵的情欲”带来的快感。
那并不是从性学教科书上学来的,而是无意间偶然的发现。那时候他们并排倚在床上,康美丽的头靠在林解放在肩上,而林解放总是喜欢用一只手抚弄她的耳垂,她的耳垂光滑柔软,上面敷着一层细细的绒毛,林解放觉得摸上去手感很好,非常舒服。所以他们晚上睡在床上的时候,林解放的手总是下意识地摸着她的耳垂。而康美丽也非常享受这种感觉,当他的手揉弄着她的耳朵的时候,她会觉得整个身体都在发热,有种想要融化的感觉,强烈的身体欲望让她兴奋,然后就会柔情似水地偎向他,缠绕着他。如果有一天林解放忘了抚弄她的耳朵,她就会撒娇地跟他要求:我喜欢你摸我的耳朵。不做爱的时候,她会在他摸着耳垂的时候甜蜜地睡去——在耳朵的情欲中睡去,对她来说,有时候是比做爱还要享受。
这天晚上,康美丽抱着头坐在马桶盖上,听着淋浴头哗哗的水声,回想起自己的耳朵曾经的享受,心里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的耳朵最后一次享受他的抚弄是什么时候了。她拨弄了一下自己的耳垂,但是什么感觉也没有,她又拨弄了下,还是没有感觉,然后她就烦躁地蹂躏般地揉搓着自己的耳朵,直到耳朵发疼,以对抗那不断地钻进耳洞里的从书房传来的林解放抽烟的咝咝声。
康美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关了水龙头,怎么回到床上的。她只是觉得四周非常寂静,静到能听见自己耳朵里轻微的气流的声音,她觉得似乎有人在说话,刚开始的时候声音很小,也很遥远,渐渐地声音越来越近,她感到像是在她耳边私语。可是她听不明白那声音在说什么,后来声音渐渐地变大,像是有人在吵架,但又不是两个人在吵,是许多声音在说话,喧嚷噪杂,夹着纷乱的脚步声,甚至还有“打倒……”的口号声。她拚命的捂着自己的耳朵,可是根本没有作用,声音依旧在耳朵里喧闹。她觉得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是能让所有的人都不得安宁的很大的事情。
在康美丽生活的年代里,隔些时候,总是会有些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发生,人们就像热锅上的蚂蚁那样你拥我挤地乱撞,同时发出嗷嗷嗷的莫名其妙的叫声,脚步杂蹋,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呼叫连天。康美丽不知道现在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很努力地想睁开眼睛看看,但是眼皮像是被沉重的铅块压着似的,怎么也抬不起来。她用手揉了几下眼睛,眼皮却像是被黏在一起了,她得用手指去一点点地撕开,就像撕开两块黏在一起的胶皮一样,经过她的努力,眼前总算是透出了一线光亮。康美丽隐约地看见,有许多耳朵在眼前飞,大小不一,形态各异,这情形让她觉得非常恐怖,她胡乱地挥动着手臂,想要驱散那些在家中飘飞着的耳朵。在她的努力下,那些飘飞的耳朵渐渐地降落了,耳朵们像是被某种力量左右着,向一个方向落去。
康美丽的目光追随着它们,耳朵们依次落到了一排陈列架上。那架子和周围的环境,她感到似曾相识,好像是她曾经去过的地方,猛然间她想起来那是陶纯的工作间。可是她又有些怀疑,因为她在那里看到的不只是陶瓷的耳朵,还有人体的别的器官,可现在那架子上陈列着的怎么全都些耳朵呢?耳朵长在人脑袋两侧的时候并不起眼,甚至不大引起人的注意,但是如果是一大堆耳朵摆在一起,那景象就非常恐怖。而在旁边,陶纯那双灵巧的手,正在摆弄着一只耳朵,那耳朵看去是那么眼熟,她在镜子看到过,在那个雕像上看到过,她恍然大悟,那正是自己的耳朵,而自己的耳朵,又怎么会在他的手上呢?她本能地摸摸自己脑袋上耳朵的部位,她没有摸到耳朵,她觉得手上摸到的是湿热的黏糊糊的东西,她不能确定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还在,但她能感觉到耳朵很疼,疼痛得直抵头脑的最深处。恐惧和疼痛让她难以忍受,她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喊着声……
康美丽终于用喊声把自己叫醒了。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林解放就坐在床边,她疑惑的看着她。“你总算醒了,”林解放长吁了一口气说,“做恶梦了吧?”
她眼神愣怔地望着林解放,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醒了就好了,你叫得可真吓人,”林解放用手在她额头上试了一下,感觉她并没有发烧,“现在醒过来就没事了。”可是她觉得眼睛很沉,上下眼皮在打架,努力了几下却还是合上了眼皮,又昏沉沉地睡着了。
05
有一种状态,叫做抓狂。在身体的感觉器官中,最令人抓狂的除了皮肤的痒,就是声音的折磨了。鼻子眼睛嘴巴不会陷入抓狂的状态,但是耳朵会,因为耳朵是一个不设防的器官,因为声音的折磨让人无法逃避。人如果长时间地处在抓狂状态里,很难保证不被被折磨得疯掉,想要不疯掉,那他就会干出些疯狂的事情来。
冯六六从咖啡馆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喝得晕晕呼呼了。这个痴情的情人,被林茵骂得一头雾水,只好用啤酒来安慰自己并且把自己搞得更晕。他离开咖啡馆,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马路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后面多了一个女人。那女人穿着拖鞋,走路时拖鞋擦着地面,发出咝啦咝啦吧嗒吧嗒的声音,那声音一直伴随着冯六六,就在身后两三米的距离,不即不离。他快,她也快;他慢,她也慢。就这样相跟了近一千米的路程,冯六六被那拖鞋令人抓狂的声音折磨着,他觉得自己几乎要发疯了。冯六六于是站住,回过头来看着那女人,女人警觉地也突然站住了。冯六六当时的想法是站着等她走过去,他不要再听到那折磨人的拖鞋声,等她走远了自己再走,但那女人竟然也站住了。冯六六的身体里,立即就蹿出了一股无名火。
“你为什么跟着我?”
“我没有跟着你,我在走我的路。”
“那你为什么老走在我后面?”冯六六问得其实很没有道理,走在路上的并不只是他们两个人,前面和后面,都有一些人在走,只不过别人走路没有发出那女人那样的拖鞋声罢了。
“路又不是你家的,我想怎么走就怎么走。”
“可你走路很难听,很烦人,你知道不?”冯六六觉得还不过瘾不解气,接着又补充一句,“长得这么丑,还他妈好意思出来走路。”
女人很恼火地伸出手指着冯六六,“你、你、你怎么骂人呢?”
“我没骂。就是骂你又怎么了?”
“神经病!”
“你才他妈神经病呢。”冯六六说着,就伸出手想扒拉开那几乎指着他鼻子的手。
“神经病,你还想打人?”女人的声音大了起来。
“打你又咋啦?”冯六六抡起胳膊,但是打空了。而那女人却是眼疾手快,一个巴掌准确地落在了冯六六的脸上。被彻底激怒的冯六六,这时候疯狂地挥起了拳头。
在附近巡察的110的警车很快就到了。
在派出所里,值班的警察让冯六六双手抱头蹲在墙根。然后便开始了例行问话,姓名年龄职业住址等等,一路问下来,冯六六很不耐烦,于是掏出身份证递给你警察,冯六六说,“都在上面呢,自己看吧。”
“嗬,脾气还不小。”
冯六六一脸呆相地看着警察,他觉得疑惑,我有脾气吗?“我没有脾气。”
“你为什么打人?”
“她老跟着我。”
“你们认识吗?”
“不认识。”
“她跟着你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在走路。”
“那你为什么打她?”
“她走路的声音很难听,咝啦咝啦吧嗒嗒的。”
“那又怎么样?碍着你了?侵犯你了?”
“她走路的声音折磨人,让人发疯。”
“嗬,还真新鲜哎。谁先动的手?”
“我先动的,她说我神经病。”
“明明是你先骂人家。”
“我没骂,我就是说话带把儿。她就说我神经病。”
听到这里,警察就有点火了,一下子从桌子后面蹿过去,抡起了胳膊,但是又在半空里收了回来,用手指点着冯六六的脑袋说:“我看你丫真是个神经病。欠揍。”
“是,我是神经病,我知道错了,”冯六六很艰难的抬头斜看着警察,“你打我一顿吧。”
“嗬,没想到你不仅神经,还是个无赖啊。”
“不是的,我真的很想让你打一顿。”冯六六很用力的抬起头说着。但是因为那个蹲着的姿势实在痛苦,腿都有些麻了,而且重心很不稳定,在用力抬头的时候,身体突然向前倾倒,脑袋就重重撞到了警察的腿上。
“你竟敢袭警啊?”
“不敢不敢,”冯六六连忙爬起来重新蹲好,“求你打我一顿吧。”
“你丫有病吧?”警察乜斜着冯六六,一脸的怒气化成不屑。“见过醉鬼,可是没见过你这样的。受虐狂是不是?回家让你老婆找个鞭子好好抽吧。”
冯六六后来是被老婆领出来的。交了治安罚款,从派出所出来,冯六六跟在老婆后面,走着走着,突然对老婆吼起来,“你他妈走路的声音也很难听啊。”
06
在这个众声喧哗过度表达的年代里,只有以更高更快更强的声音拚命叫喊,才能达到强势效果获得话语权力,而沉默者显而易见地就成了处于不利地位的弱势群体,斯世斯时,谁还愿意满足于仅仅做一个被动的倾听者呢?现在我们能够见到的倾听者,恐怕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心理医生,另一种就是痴情的情人了。心理医生的倾听是源于职业需要,而痴情的情人,则是在用倾听来传达爱意。不懂得倾听的人,就不是一个好情人。从这个意义上说,陈青算得上是一个好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