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人类的手与动物的前肢及猴子的手相比，立即就会明白，人类的手展示了精神活动。”
——黑格尔《美学》
01
在那些红卫兵中间，康美丽并不是一个冲锋在前的人，确切地说，她只是一个跟随者，一个小尾巴。她跟着他们跑来跑去，表面上虔诚认真，而内心里更多的是好奇而不是被燃起的革命激情。当他们挥舞着拳头高呼“打倒……”的时候，她也下意识地握紧自己的拳头，象征性地抬抬胳膊，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激情挥动的有力的样子。她的手臂是懒懒的，目光却细致而又敏锐。第一次看到陶纯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他的手。他的手是那么的出乎意料，以至于让她对所受的教育怀疑起来。她所受的教育告诉她，像陶纯这样的“资产阶级反动艺术家”，他的手一定是和地主资本家一样的细皮嫩肉，因为他们养尊处优，从不（体力）劳动。
然而她所看到的，他的手却是那么粗糙，手背上青筋暴突，指缝里沾着泥土，甚至在虎口那里还裂着口子，而这正好符合她受的教育告诉她的劳动人民的大手。怎么会是这样呢？她内心里觉得非常拧巴。与此同时，她小心地张开拳头，看看自己的手（如同当时流行的对照检查），她觉得羞愧难当。她的手是细嫩的，五指修长，泛着微微的浅红，甚至有种透明的质感，伸展开来，纤纤如玉笋一般，看不到任何瑕疵。这样的手，在今天是可以去做手模特了，但是在当时，她觉得是羞愧的。她羞怯地悄然缩手，甚至本能地想用衣袖遮掩，内心里觉得很不自在。只是到后来她才知道，陶艺家大多数时间是在抓泥和烧窑，而米开朗琪罗就和一个石匠差不了多少，但在当时她并不知道这些，她看着自己的手,却只是一味地觉得羞愧。
三十多年之后，在郊区文管所的仓库里，康美丽触到那只掉落在地上的雕像的手臂的时候，有过一刹那的恍忽感。她拿起那只断臂，小心地擦去尘土，感觉就像是三十多年前看着自己的手，尘封的记忆瞬间打开，当年的情景历历在目。她试探地摸索着，颤颤地握住断臂上的手掌，和三十多年前的自己握在一起。一个人，自己和昔日的自己相遇，总是难免会百感交集，无论是通过照片、通过录像还是通过阅读自己的旧日记和自己相遇，都是一种隔着距离的远观，是一种风风雨雨之后的回望来时路，无意识中掺杂着着一种第三者的视角，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虽是亲历，却已在对面，看自己也像是在看别人了。但一个人的手和自己三十多年前的手握在一起，这种与自己相遇的方式，却让人无法不感到恍忽，甚至生出些荒诞的感觉来。自己握着自己，左手握着右手，左手是三十多年前的脂玉细嫩，右手是三十多年后的沧桑涩皱；右手的温热暖着左手，紧张得几乎捏出汗来，而左手以其冰冷提醒着时间的存在。在这样的感觉里停了一会，康美丽拎着那只瓷质的手臂站了起来。
断臂雕像和康美丽互相看着，对视的眼神中有一丝凄楚。恍忽中康美丽不知道握着的是雕像还是自己，生活在手与雕像之间，像断臂一样隔着断裂的年代，康美丽感觉到身体的颤动遥远而又清晰，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
人的手，是有着奇特的感知力的身体末端。虽然与心脏和头脑距离遥远，但手上的感觉却能迅速而细致的抵达大脑。手是人的身体中最灵活的部分，能够准确地响应大脑的指令；同时手也是身体最为敏感的器官，虽然手总是暴露在外面，并且饱经沧桑，它的感知能力却并不因此就变得迟顿。最细微的差别，最细腻的情感，最细致的变动，经由手的触摸，都能回传到大脑中枢。
手似乎是集视、听、嗅、触、言于一体的全能器官，也许未来的生理学家们，可能会凭借特殊的手段，从手上找到我们的肉眼现在还看不到的眼睛耳朵鼻子嘴巴？康美丽当时就有这样的感觉，当她握着雕像的断臂试图与那身体对在一起的时候，手传递给她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仿佛就身处在三十多年前的情景之中，那是一种全息性的记忆，手上的感觉帮助她悉数还原了。刹那间的恍忽中，她甚至再次体验到了那天看着陶纯时的少女的初次的身体快感。那时候她感到自己的身体紧缩，乳房在膨胀，下身骤然抽动，有种快活的热流想要冲出来。瞬间的快感紧张而又新鲜，昏眩中她甚至有一种想要去摸一摸那雕像的乳房和私处的冲动。但她立即控制住自己，小心地放下雕像的断臂，拍打着双手，边搓着粘在手上的尘灰边走出仓库。站在外面的阳光里，她大口的呼吸着，调整着刚才莫名的紧张情绪。稍稍地镇静了一下，康美丽对文管所长说，“我要买下这个雕像。”
02
对于恋爱中的男女来说，手是带电的天线；而当夫妻间情感淡漠之后，手就已经变成了绝缘体。人常说十指连心，那么手上的微妙感觉，传达的其实就是心的远近。“拉着老婆的手，就像左手握右手。”自己的左右手之间，当然不会有放电的感觉，也就是说，不会有心灵震颤的感觉了。从文管所回来之后，康美丽一直在努力地回忆她自己和林解放之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触手的，但他无论如何却想不起来，夫妻双手相握的记忆，已经遥远到无法捕捉。
也许夫妻做到二十年以上，大多数人都无法想起对方的手了吧，即便是在做爱的时候，也很少有双手相握的时刻，而当人们因为某种偶然因素的触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都会变得茫然。最近一次和对方的手握在一起是什么时候呢？很少有人能想得起来。这样的夫妻之道，在国人是一种常态，而常态就一定是正常的吗？康美丽很固执，但她搜肠刮肚也想不起林解放最近一次和她相握是在什么时候。在日常生活中，身体的接触几乎是没有的，而在行床第之事时，他的手也只在她的身体上动作，胸，肩，背，腰，臀，私处，都是他的手常去的地方，却就是没有掌心相抵的记忆。沿着时间之河上溯，双手相握，掌心相抵，令身体随之紧缩震颤的时刻，只能追溯到遥远的婚前，那是羞怯的恋爱时期。
林解放说，你的手真好看。但他说不出为什么好看，这种表达爱慕的讨好，其实也用不着细究，他这样说只是要表达喜欢，同时让对方内心里觉得受用。而康美丽当然知道自己的手是好看的，林解放夸赞的时候，她甚至伸开手掌，翻转了两下，以便让他看得更清楚。自恋，得意，炫耀，乖巧，都在那翻转之中。林解放不失时机地说，我给你看看手相吧。
看手相是男知青们在恋爱时借机触摸对方手的一个借口，其实他们对手相学所知甚少，无非是生命线爱情线事业线钱财线之类，加上指头上的箕斗分配，嘴巴利索的会借助自己的想像加以附会，笨嘴拙舌的也只是在对方的手上摸来摸去，然后故做神秘的吱唔几下，而女知青们情知是计，却并不说破，也乐得和他指掌缠绕，享受那种带电的触摸。这是寂寞的乡村生活中非常有限的生理与心理调剂，类似于浅淡的性游戏，但没人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然而在认真的恋人之间，它却是意义重大的一个进展，恋人的手是带电的，它传递的电流会立即抵达内心，引起身体的剧烈颤动。
林解放当时握着康美丽的左手，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沿着康美丽的掌纹轻轻的游动，康美丽觉得痒，掌心的痒，迅速的传递到了全身。她本能地想抽出手来，但却没有抽出来的力气，她只觉得心在抽紧，身体微微地颤动着。这种感觉她觉得其实很舒服，于是不仅没有抽出手来，反倒是用力地握住了他在她掌心划动的手指，然后和他五指交叉地握在一起。“你弄得我心痒痒。”康美丽这样说过之后时候，才把手从林解放的手中抽出来。
带电的手突然分开，一时竟有些无处安置的尴尬，她不知道是应该放在腿上还是立即藏到身后，抽出来的手停留在空中，有一瞬间的犹豫。犹豫的原因既是心理的，也是生理的，两人的手分开之后，刚才那种很舒服的感觉一下子消失了，心理与生理都有些不舍，于是手就这样无处安置地停在了空中。不过瞬间的犹豫之后，她的手本能地就找到了方向。她反转过来拉起他的手，“我也看看你的手相。”林解放当然乐得如此，他顺从地伸开手掌，让她握着。不过康美丽并没有用指头去触他的掌纹，而是摸出了一根银针。
插队的时候，康美丽一直痴迷于学习针灸，所以银针随时都放在身边。她摸出银针，用针尖沿着他的掌纹移动，银针对掌纹，应该是一种最相配的阅读方式。生命线爱情线事业线财富线一一看过之后，她又挨个地数着他指头上的箕与斗。林解放中指的斗型是清晰的圆环状，银针的针尖停在那里，他轻轻地叫了一声“痒”，指头本能地就要收缩，而那枚大号的银针，就这样出其不意地扎了他的手指。林解放疼得尖叫了一声，抽回了自己的手，揉揉自己的手指，上面渗出细小的一个血滴，他用舌头舔了舔。也许是为了掩饰自己夸张的叫声，他玩笑着说，你怎么拿我当江姐啊？康美丽不屑地说道，你也配跟江姐比啊？就这么一下就跟杀猪一样了，真要钉竹签子，还不早早就告饶做了叛徒。
林解放并不反驳，他很坦率的承认，说是小时候看《在烈火中永生》，一直很怕看钉竹签子的镜头，一想到江姐那血淋淋的手指，就觉得害怕。林解放接下来说的一句话，康美丽在很长的时间都难以忘记，林解放说，“那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是我落到敌人手里，尽管内心里有坚定的信仰，但我的手指头肯定靠不住。”林解放还说，看了那电影之后，自己为这事苦恼了很长时间，他觉得一旦落到敌人手里自己肯定会当叛徒，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要让敌人抓住。林解放当时说了很多，不过康美丽只记住了那一句“尽管内心里有坚定的信仰，但我的手指头肯定靠不住。”正是这句话让她印象深刻，她并没有因此就觉得他是个懦夫，恰恰相反，她觉得林解放这个人很诚实很坦白，是个可以信赖的人。这样想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刚才用针扎了他是有点过分了，于马上拉过她的手，心疼地看着，红着脸说，真对不起啊，刚把你扎疼了。
03
手是人区别于其它哺乳类、灵掌类动物的根本标志之一。据说是因为直立行走，人的手才从蹄子蜕变出来，手才成其为手。但是猿也会直立行为，猿为什么没有变出人的手来？这件事我一直非常疑惑。猴子有时候也站立，猴手也没有蜕变到人的地步；袋鼠也能站立，而且跑得很快，可那前爪仍然是只是爪子；宠物狗在人的训练下，也经常站立着走上几步，若干年之后，狗爪子就能演变成人手吗？这其中曲折隐密的变化，我们不得而知。我们现在知道的是，人手的结构，异于所有能够站立并且前蹄或者前爪疑似人手的家伙。据研究人体的专家说，人手上有十九块肌肉，这些肌肉促使五个指头可以相对独立地完成动作，尤其是大姆指的独立，使得其它长着疑似人手的动物们望尘莫及，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姆指把人与动物区别开来了。黑格尔断言：将人类的手与动物的前肢及猴子的手相比，立即就会明白，人的手展示了精神活动。反过来说就是，人的精神活动要假手来完成，无论是劳动、暴力、思想或者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