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手有目的的作用于物体,使其位置、形状或者性质发生改变,这种事情通常被称为劳动。马克思认为劳动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标志,也就是说是劳动才让人成其为人的,这是个复杂的人类起源学问题,在这个问题上,像我这种写小说的半吊子知道分子,最明智的做法就是闭嘴。在农村插队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们热衷于学马列,不是简单的学语录,而是读原著,那完全是知青们的一种自发行为,而不是因为上面的号召,至于这股风是从哪里吹来的,已经无从考究。除了康美丽这样的整天钻研《赤脚医生手册》之类的女知青,男知青们传看的除了在被窝里读的手抄本《少女的心》,在桌面上读的还有《共产党宣言》《反杜林论》,有些人甚至读《资本论》,让人觉得高深莫测。那时候经常会开些学习讲用会什么的,知青们因为读了几本马列原著,讲起来就头头是道的,比大队支书还要深刻,林解放后来还到县里去讲过,很是风光了一阵。他后来能被推荐上大学,大概和这也有点关系。
不过有些话是不能拿到讲用会上去说的,譬如,马克思还说,“体力劳动是防止一切社会病毒的消毒剂。”我们当时结合实际的理解就是,把青年学生和知识分子都弄到农村和边疆去从事体力劳动,就是拿我们当病毒了。但我们只能私下里这么怀疑,并不敢真的讲出去。甚至连私下里的怀疑,也是怯怯的不敢确定,时不时的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怀疑错了。因为我们同时还偷偷地读《少女的心》这样的东西,并且读得很起劲,很上瘾,所以我们很可能就真的是些社会病毒也说不定。在一年中最忙最累的夏收秋播那一个多月里,我们什么都不想,连《少女的心》也不想读了,就只是想睡觉。这个事实证明,体力劳动特别是强体力劳动确实是具有排病毒作用,最起码是有抑制作用,当然到了冬闲的时候,内心的病毒就又会滋生出来。可见人的手是不能闲下来的,人一旦不劳动了,手就很痒痒,就想摸些别的东西,有时候偷老乡家里养的鸡,有时候出去打架,有时候就很想去摸摸异性的身体。尤其是男知青,都像饿狼似的,想摸女人身体的愿望非常强烈。
关于摸女人身体这件事情,我是这么想的:一是得有个谈恋爱的对象,尽管是偷偷摸摸的,但摸起来就合情合理;二是得结婚,那样可以正大光明地摸而且合法;但我插队的时候年龄太小,没有哪一个知青姐姐愿意和我谈恋爱,当然离结婚就更遥远了。所以我那时候就生出了一些奇怪的想法,譬如,我曾经幻想有一种工作,既是正当的劳动,同时又可以摸女人的身体,这样摸起来别人也无话可说。照这个想法,我觉得做医生是个相当不错的选择,但我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为医生也不是随便谁想做就能做的,况且医生也不是想摸女人哪里都可以摸的。既然医生也是一种劳动,那就也会有这种劳动要遵守的规矩,不能随心所欲想摸哪儿就摸哪儿。很显然,要想把劳动和摸女人结合起来,也就是要把劳动和性欲变成同一件事情,是非常有难度的。搜肠刮肚较尽脑汁地想过一阵之后,我就开始绝望了,这样的好工作真是少之又少。
我那时候是读过一些小说的,也隐约地知道有男妓和面首这样的职业,但那是既龌龊又地下的一种勾当,虽然勉强也可算是劳动,却为人所不齿。当然这也只是在我搜肠刮肚时的穷极之想,一瞬间的荒唐念头而已。后来我还想到了一种工作,那就是做艺术家,具体地说就是做雕塑家,想到这个是因为我看过《泥塑收租院》,那些形神兼备活灵活现的身体,可都是经过了雕塑家的手捏摸出来的。这样想的时候,我觉得它既正当又美好,是能够把工作和摸女人身体,也就是把劳动和性欲体面地堂皇地合而为一的事情。在这样的想像中,我曾经暗自快活了一阵,不过很快就又不快活了,因为那毕竟并不是真的女人的身体,仅仅只是泥巴、石头或者金属,一种冷冰冰的劳动对象罢了。很显然,我当时的这些想法带有强烈的意淫色彩,只能归入一个寂寞少年的性幻想。但是在很多年之后,我又不简单的这样看了,我现在认为,如果一个雕塑家在创作中,对他的创作对像是投入了情感的,那他手里的泥巴石头金属肯定也会是有体温的,如果他做的恰是喜欢的女人的身体,那身体就会在他的手里活过来,甚至活色生香,像真的一样。
陶艺家陶纯,在看到近乎赤裸着梦游的少女康美丽的身体的时候,震惊于她的身体之美,他后来倾注感情与技艺创作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当他的手抚弄着那正在塑造的泥胎的时候,当柔软光滑的泥在他的手下渐渐成型,当眼睛鼻子嘴巴颈项逐渐清晰,当乳房腰肢双臀大腿以及阴部开始起伏,他是否感觉到他正在抚着的并不是泥巴也不是作品而就是他所塑造的那个女人本身?他的手摸过雕像的嘴唇,能感觉到她的欲语还羞吗?她的颈项能让他的手触摸出她皮肤的细腻光滑吗?他在她的乳房上能感觉真实的颤动吗?而当他在仔细地塑造着她的阴部的形状的时候,能感觉到她的跳动吗?我没有丝毫的理由怀疑他对艺术的真诚,但我同时也相信,在那样的时候,他的男人的身体和他的艺术家的感情一样倾注于他的劳动对象也就是女体雕像,否则就不会有让我们惊叹的作品出现了。艺术是倾注艺术家感情的劳动,男人陶纯在塑造少女康美丽的裸体时,身体的欲望肯定也是在场的,并且成为艺术力量不缺少的部分,从而才使得作品成为鲜活的身体打动日后看到那雕像的人。
04
康美丽看到那雕像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晕眩。当她确认那就是自己少女时代的裸体以后,她的身体震颤着紧缩了一下,因为女儿林茵和文管所长就在旁边,身体晃动了一下之后,她强抑着让自己镇定以免失态,但她还是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烧。她定定地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雕像,她想像着一个男人的手是如何塑造面前的这个身体的。她的身体,在那个男人的手里,从一堆泥经过他的反复拿捏渐渐地变化成型,她甚至能感觉到那只手从她的身体上经过,他摸过了她身体的每一个地方,包括乳房和私处。这样想的时候,她的身体像真的被那男人摸着似的已经有感觉,心里痒痒地起了变化,她觉得乳房在胀大,下身隐隐地在抽动,有一种强烈的欲望在冲撞着自己,她下意识地收缩身体,但是抑制不住的久违的快感还是在身体里泛滥起来……她迅速地转身离开了仓库。站在外面的阳光里,康美丽对文管所长说要买下这个雕像。她不愿意让更多的人看着这个裸体的雕像,她觉得那几乎就和看着自己赤身裸体一样难堪,那就好像是自己脱光了衣服站在众人面前,接受各种人淫邪的注视,甚至还有些脏手会走近去摸上几下,一想到这个她就觉得无法忍受。
与康美丽完全不同,林解放是以审视的欣赏的目光看这个雕像的。那是在康美丽跟他说了自己要买下这个雕像的想法之后,林解放觉得非常疑惑,包括康美丽这一段时间的情绪变化,都让他感到疑惑。为了一探究竟,林解放还是自己跑到文管所仓库里来,他不只是想知道康美丽想要买的是一件什么东西,他还想从中探究她想买的原因。看到雕像的第一眼,林解放就感觉到了她的美,他不断地挪动脚步转换角度欣赏着,接着又伸手去擦雕像上的灰尘,在旁边殷勤伺候着的文管所长马上找来一块抹布擦拭着。精明的商人林解放只是左右看着,内心里也非常喜欢这个雕像,却并不在文管所长面前流露出来,只是在文管所长擦干净了雕像之后,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那只男人的手,假装是要研究雕像的质地,从胳膊到肩膀然后在雕像的乳房上摸了一下。随后说道,很可惜,挺好的一座雕像,手臂却断掉了。林解放这样说的时候,已经决定要买下雕像了。但他却并不和文管所长谈,做为这个城市的著名企业家,以他的实力和社会关系,林解放自有得到这个雕像的办法。
林解放咋一看到雕像的时候,他就隐约地感觉到了一丝熟悉,而当他触摸到雕像的乳房的时候,手上的感觉告诉他那是康美丽的乳房。手感唤起的是他在知青小屋里怯生生的第一次摸到康美丽乳房的记忆,虽然遥远,但却是深刻而又难忘的。那时候,康美丽的乳房鼓突饱满,正是雕像上的样子,而手的记忆似乎比眼睛更加真切,他有点明白康美丽为什么喜欢到想了买下这个雕像了,她是和年轻时的康美丽太相像了。但他随即又有了疑惑,如果这就是康美丽,那么她又是如何变成雕像的?如果她不是康美丽,那又怎么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仅仅是艺术家对完美女人的想像吗?林解放很想弄清楚这其中的原委。
当然,想要搞清楚原委的人并不是林解放一个人。从雕像出土做了报道以后到现在,林茵一直都在追踪原委,查资料,做访问,搞调查,不过她的兴趣点是在作者,她在寻找那个神秘的失踪的艺术家。但她却粗心地忽略了母亲的变化,如果她知道母亲这段时间状态异样的原因所在,她的调查也许就没那么艰难了;如果母亲肯告诉她三十多年前那个遥远夏天发生的事情,她就可以立即锁定陶纯这个目标了。可惜的是,就在陪母亲康美丽看过了雕像并且母亲甚至莫名其妙地说要买下这个雕像的时候,她也没有把母亲和这个雕像以及这雕像的作者联系到一起。
母亲为什么会对这个雕像如此有兴趣?她并没有深想,她只是简单的认为是母亲喜欢,同时又以其更年期式的偏执要得到这个雕像,这就是她的理解。尽管林茵是对这个雕像充满兴趣而且是看到这个雕像最多的人,但她的观看仅仅是审美的欣赏,她的思路完全集中在艺术和艺术家的线索上,她的兴趣来自职业性的敏感,却并没有真切的身体的感受参与其中。她的手曾经多次触摸过雕像的每一个部位,包括乳房,那是很美的一对乳房,不仅对男性,甚至对女性也很有诱惑力,但她却从来都没有想到过,那雕像上的乳房其实和她自己的乳房非常相像。但是另一个人一看到那雕像,立即就想到了她,他也不能自抑地用手摸了雕像的乳房,摸的时候,他感觉到很像是摸着林茵的乳房,这个人就是冯六六。
跟踪者冯六六在暗中关注着林茵的一举一动,他了解到她最近这段时间一直在设法调查这个出土不久的雕像及其来历,他便也开始了暗中的调查。冯六六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想要在林茵之前弄明白原因,然后把调查的结果告诉她,给她一个惊喜,算是爱意的一种殷勤表达吧。冯六六知道林茵现在对他的感觉早已经不是从前,他想用帮她来表示自己仍然爱她而不只是简单的对她的身体充满欲望。所以冯六六也悄悄地来到了文管所仓库,他想搞清楚她在调查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