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前的等待是令人揪心的,窑变是一个自然的过程,虽然炉温的控制是在陶纯手里,但整个的窑变结果如何,却要仰赖神助。每一次作品在炉中的时候,陶纯都要暗暗地祈祷,浴火,涅槃,而后重获生命。而他守在炉前,就像守护婴儿的出生。停火之后,当温度渐渐地降下来,从炉门中看到那通体红亮的作品的时候,他不仅要全神贯注地圆睁着眼睛观察,还要竖起耳朵来聆听,当似有似无的铮琮之声渐渐传来,那是陶瓷在冷却时发出的美妙乐音,就像是婴儿出生时的第一声啼哭,只有这乐音才能让揪着的心渐渐地放下。但这还不能让他完全放心,他得看到那个浴火新生的女神完美无瑕地呈现在面前……
03
我之所以不厌其详地写出陶纯塑造他心中美神的过程,是为了让读到这些文字的人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然而,稍具常识的人都会明白,这一切其实都是出自我的想像,我并不是陶纯工作现场的一个旁观者。但是小说作者凭什么获得这种全知全能的视角并且让人们相信他所说的都是事实他的人物确实存在呢?理由其实很简单,因为人们有阅读需要、并且愿意相信。这其中的关键之处在于小说作者与他的人物能否达成一种共谋,也就是说它们之间应该具有一种看上去不是那么愚蠢的逻辑性,只要魔术师的把戏不能被轻易的拆穿,魔术就可以不断地上演。当这逻辑性与生活暗合,那就会创造出真实,而当这逻辑性与生活背离,其结果就是传奇。但无论是真实还是传奇,都是写作者与他的人物以及阅读者生活经验和心灵愿望共谋的结果。陶纯不遗余力地塑造他心中完美的女神形象的时候,也是基于这样的一种共谋。完美女神并不是一个既有的客观的实体,而是来自于人们的想像与约定,艺术的使命就是使这种想像与约定定格,并假艺术家之手,将其变成一个可观可感可触可摸的实体。在这个过程中,艺术家一开始就和他的完美女神共生同在。
从那天夜里那个幻影般的完美女子离奇的现身,到开始塑造心中的完美女神,陶纯一直都处在一种迷醉状态之中,他实际上已经分不清那个漂亮的女学生和他的完美女神谁真谁假谁实谁幻了。他的眼前晃动的,时而是那个女学生,时而是那天夜里的幻影,时而又是他心中的完美女神形象;在这三者之间,他的身份也在不断地变换,时而是个欲望贲张的男人,时而是艺术家陶纯,时而是完美女神的膜拜者。当他是个男人的时候,他对那个青春的身体充满了欲望,强烈的性的冲动撩动着他,让他深陷在折磨中不能自拔;但是同时又有另一种力量在牵扯着,那就是对美的欣赏与深深的折服,他不能让欲望惊扰了那个正在定格的美的幻影,他得在心中留住她,他得让她成型,成为一尊真实的美神。在这种身份与对象的繁复变换中,陶纯在灵与肉的纠结中迷醉般地工作着,就像是一场疯魔癫狂的恋爱。
泥胎完成的时候,他可以暂时休息一下,他得等她干透了才好上釉。那几天他总是绕着她转圈儿,或者静静地坐着欣赏着她,在他的内心里,他觉得她已经是个活的肌体。他常常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他觉得自己能够感觉到她的体温,他跟她说话时,他甚至能看到她的嘴唇在动,但他听不到她的声音。而在他觉得她嘴唇翕张着的时候,他竟然会有想要吻她想要拥抱她的冲动,但是旋即又退缩了。他怕自己的手臂会弄疼了她,会在她的身体上留无法恢复的压痕,于是他身不由已后退半步,那时候他就会看到她的眼睛。她的眼神纯洁无瑕,他觉得自己能从她的眼神进入她的内心,那里面是高贵而圣洁的。他于是意识到自己的萎琐,隐入自责之中,不敢再与她对视。然而当他放低目光,她的诱人的乳房立即就跳入了他的视线,乳房侧边是光滑圆润的肩胛,乳房的下面则是平坦的腹部,纤细结实的腰肢延伸向凸起的臀部,而阴部私处与大腿间的阴影,更有一种蠢蠢欲动的视觉效果。
他塑造了一张有着纯洁无瑕表情的面孔,却赋予了她一个性感迷人的充满诱惑的身体,灵与肉,在他的内心,同样是纠结着冲突着矛盾着的一个集合。他原本是要塑造一尊完美的女神的,但他却把她塑造成了一个人,确实,她是一个活着的女人的身体!这个发现让他大吃一惊,同时又感到迷惑不解,怎么会是这样呢?然而一切似乎都不可更改。他仔细地看着她,他觉得她真的是一个女人,而不是女神。这个发现让他的身体起了一种难以控制的冲动,我可以摸摸你吗?他在心里跟她说,但却并不发出声音。他试探着抚摸她的胳膊、肩胛,然后滑向乳房,他的手停在那里,他能感觉到她的乳房那奇妙的结实而又柔软的存在,他的无名指绕着她的乳头轻轻划动,他竟然能感觉到她的乳头变得硬挺了。而在他的手指停留在幻觉中的时候,他看到她的嘴唇在动,似乎是要发出快活的叫喊之前的那种嘴角聚集着力量的样子。而他的眼前浮现的,却是那天下午批斗会上看到了那个远远地站在众人之外的那个女学生的样子。
面对众人接受批斗的陶纯,看到美丽的女学生康美丽嘴唇翕张脸颊绯红的样子时,莫名其妙的笑了一下。当时群情激昂的批斗者正在历数他的罪状,并且不断地呼喊着“打倒”的口号,但是被批斗者陶纯的阳具却在裤子里面坚硬地挺立起来了。这是身体对众批斗者的一种本能的抗拒,还是指向众人之外的美丽女学生的性欲望,陶纯自己并不知道,他也没有去理会那原因所在,他只是盯着站在人群外面的康美丽,他隐约地意识到她的目光是停在他的身体的下部,他看到她顿时脸颊绯红,他于是笑了一下,然后那女孩子就跑开了。现在他面对泥胎身体躁热,然而手指上的美妙感觉只是短暂的一个瞬间,女学生的幻影消失的时候,他自己也随之颓然倒地。眼前是泥胎那曲线优美的双腿,逼真的私处与大腿间形成的阴影以一种嘲弄般的眼神逼视着他,让他觉得自己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艺术家陶纯在此时顿悟般地意识到,不能让身体仅仅停留在肉体和欲望的开始的地方,她还必须得有另外的意义,好在面前的这个巨大的泥胎还没干,他还有机会再做些修理。
04
陶纯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存在过吗?他心中的完美女神,是出自男人的性的欲求还是源于人对美的想像?1967年夏天那场前所未有的暴雨,让这些疑问变得无从寻问。但是多年以来,我一直都在琢磨着陶纯,当他在面对未干的泥胎,打算再做些修理的时候,我以为他应该是有了一种通灵的状态。把身体与艺术、欲望与纯美之间的纠结与冲突打通并统一于一体的力量,是神秘的。在那个瞬间,在艺术家身上所发生的事情,注定是令人吃惊的,如果可能,也许我们可以问问艺术家本人。但是1967年的那场暴雨却让陶纯成了我们这座古城的一个传说,偶然的机缘让我们看到了那尊塑像,却再也看不到塑造她的艺术家本人了。否则我一定要问问他,在那个瞬间,他的思绪是如何从对女学生康美丽的身体欲望转变为对完美女神的艺术想像的;那个瞬间,他自己的身体与精神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奇妙变化;然后,他又对泥胎做了些什么样的修改呢?
陶纯的一生中,经历过许多各不相同的漂亮女人,有的是他的模特,有的是他的学生,有的和他有过身体关系,但是康美丽似乎完全不同,这个瞬间的幻影般出现的女学生,在他的眼里,为什么会是一个灵肉一体的完美女神?康美丽是否记得那个遥远的夏天的夜晚自已曾经有过梦游?当她面对酷似自己身体的塑像的时候,身体里的强烈反应又说明什么?带着对身体的疑问写小说,但我却找不到答案。当然,小说原本就不是提供答案的,它只提供情节和结局。
离婚之后,康美丽固执地要搬出他们原来的别墅,尽管林解放一再地坚持要把别墅留给离异的妻子,自己另外住,但康美丽却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她说她不需要这么大的房子。但是她自己明白,更深层的原因,是她不愿意留在和他共同生活了很多年的地方,她害怕记忆被熟悉的环境焕起,她知道那种尴尬是自己无法面对的。于是,她带着她的塑像,搬进了另一套新买的房子。但是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知道如何来安顿那尊塑像。她不能把她放在客厅,那是她的裸露的身体,即使是偶尔到家里来的很要好的朋友,她也不能接受她们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她,而她更不愿意她们对这塑像评头论足问东问西。她觉得最恰当的位置应该是卧室,那是她的私密之处,塑像的身体也是她的身体,她们同居一室,同处于世界之外的一个自己独在的安静而又安全的地方。
起初的那段时间,康美丽每天下班回来,都要在那塑像的对面默坐很长时间。她看着她,能够回忆起自己年轻时的很多身体细节;她欣赏着她的美,但又常常怀疑,那难道真是是年轻时的自己?她曾经如此美丽过吗?对康美丽这一代人而言,在她们还年轻着的那个年代,几乎没有人关注过自己的身体,不仅是不关注,甚至是刻意回避身体细节的。那是个平面的年代,身体是被清一色的装束遮蔽着的,当她们偶然从异性的目光中发现对方异样的关注时,她会本能地因为羞怯而害怕起来,于是把自己的身体藏得更加严实。而身体本能的冲动能够带给她们的想像也非常有限和贫乏,即使是有了与异性的身体接触,她们也是躲躲闪闪地藏着掖着,很少有人关注自己身体的美与不美。
所以,当她独自和自己的塑像面对的时候,她甚至有种异样的陌生感,那是我自己吗?搬入新房间的第一个夜晚,是女儿林茵陪她一起度过的,而到了第二天晚上,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做了一个令她自己也感到吃惊的举动。关紧门窗,拉上窗帘,洗完澡之后,她赤身裸体地走出卫生间,她把里面嵌着镜子的大衣柜门打开,转到一个合适的角度,可以从镜子里同时看到自己和塑像。她像个好奇的孩子一般,对比着自己和塑像的身体细节,眼睛、鼻子、耳朵、嘴巴、脸廓、肩胛、乳房、腰肢、臀部、大腿,甚至私处。虽然她看出了许多相象之处,但她还是确知,自己的身体已经无法与塑像的身体相认。脸上的细弱的绉纹、有些下垂的乳房、略显发福的身体,都与塑像的模样相去其远。这使她相信,那塑像根本就不是自己,只不过是有点相象罢了。起初看到她的时候,那么强烈的认为那就是自己的身体,也不过是瞬间的一个奇特的幻象,这样的想过之后,她就有些释然了,于是她也越来越多的感觉到那塑像的美了。
塑像是完美的,但却异常孤独。看得越久,康美丽的这种感觉就越强烈,就像她自己时常会感觉到孤独一样。一个完美的身体,但却异常孤独,也许这就是艺术的高妙之所在?完美是非人间的,在世俗中,但同时却孤独地立于世俗之外。那么鲜活的人的身体呢?又是怎样的?康美丽联想到自己,肉体,情感,情欲,这些东西都是干什么的?每天面对塑像的时候,她都被这些问题困扰,痛苦,焦躁,甚至她都有些厌烦了。后来,她用一个巨大的床单蒙住了塑像,但是夜里从梦中惊醒时候,那个耸立着的蒙着床单的人身却让她感到害怕,她于是把塑像移到书房里去了。
从卧室到书房,就是从生活脱身而进入艺术。耸立在书柜旁边的塑像,已经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品,而不是让康美丽内心纠结的另一个康美丽了。
不久之后的一个星期天上午,康美丽正在吃早餐的时候,门铃被按响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站在门口,康美丽觉得前两天似乎在小区附近看到过他。她问他要找谁,但是还未等他开口,她似乎就明白他是谁了。因为他的嘴角在说话之前先现出笑意,那一丝让她终生都记着的嘲讽似的笑意,几乎令她晕眩的失态了。
2008年3月到2009年11月初稿
2010年5月修改于西安太白小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