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照着每天出门的样子
凿出腿,让雕像离去”
——秦巴子《雕塑家》
01
我们的的身体是真实的吗?我们从镜子里看到自己,我们用手摸到自己,我们听自己的呼吸和言语,我们在性事中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我们从伤痛中知道自己的是活的,但这就是真实吗?在另外的眼睛里,我们是什么样子?在另外的鼻子下,我们是什么气味?在另外的手脚下,我们是什么温度?在性事中的他者那里,我们又是怎样的存在?在另外的言说中,我们会被说成什么样子?它仍然真实吗?真实得像我们自己的感觉吗?我们怀疑,动摇,无法确定。而当这些看、摸、触、闻时过境迁,当这些证明我们的身体的真实性的证据一一消失之后,我们还是真实的吗?我们的真实还会存在吗?这是灵魂的差异造成的,还是肉身原本就很不确定?或者,肉身本是真实的存在,而灵魂才是飘忽的光线?但是,在我们生活的年代,我们的灵魂都不在自己的身体里面,它被不同的东西攫住了,挟持着,它总是被从我们的身体里抽离,飘在迷离之中。肉体只是型塑,而灵魂才是题点之神,但它们并不是总在一起。陶纯吃惊的发现,他很难找到灵肉一体的人,当他找不到完整而且完美的人的时候,他就只能肢解它们,塑造不同的器官。但是那天夜里看到康美丽的时候,他被她的美震憾了,那是少之又少的能够被看到的灵肉一体的人。
在艺术家陶纯的眼里,她就是美,就是完美,以至于让陶纯觉得像是一个幻觉。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午夜时分来到他的工棚式的工作间里,她翩然而至,毫无声息,如同《聊斋》里的狐仙,瞬间的疑惑之后,他就被她的美震惊了。他缩在工棚里他日常睡觉的一角,屏声敛气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淡淡的月光辉映着她的如同刚刚从牛乳中出浴一般的身体,端庄的表情里含着一种难得的天真,肩胛、双臂、乳房、腰肢、臀部、大腿、脚趾,都被难以描画的优美曲线统一在一起,动静之间,柳枝款款。陶纯意识到,这就是他要寻找和塑造的完美身体。
此时他已经忘了批斗会的不快,头脑已经被她的身体之美充满,而他的想像也在迅速地完成着他的人体陶瓷作品。他甚至觉得,那个作品已经真实地出现了,可感可观,可触可摸,就像下午看到的那个女学生。哦,是的,她确实就是下午看到的那个女学生,那个站在人群之外,远远地看着他的那个略显惊慌与羞涩的女学生。第二天再次批斗他的时候,他特别地搜寻着她的身影。注意到她的时候,他还笑了一下。正在接受批斗的他,看到她的时候为什么会笑那么一下呢?他一笑,那个女学生就跑开了,看不到她了。他当时还后悔了一下,如果不笑,他还能一直看到她呢,而他那莫名其妙的一笑,就把她给笑跑了。
批斗会是一场肃穆严峻的戏,台下和身边都是认真演戏的人,而他这个既在戏中又是观众的人,竟然没来由地笑了一下。就像两个正在酣畅性爱中的男女,其中的一个突然扑嗤地笑一下,于是意味全变。笑场。这至少说明陶纯对批斗会没有全身心投入,有点心不在焉,所以他才会看到游离于批斗会之外的女学生康美丽,她那看上去羞红的面孔是因为激动呢还是因为不适?但那表情很像是处在性的激情中的女性的样子,也许正是这个想法触发了陶纯的笑神经。他笑了一下,她就跑开了。
而此时他是屏声敛气的,他看到的是近乎裸体的女学生,她的身体完美无瑕。艺术家被美所震惊所感动时的表情是庄严肃穆的,甚至可以不夸张地说是一脸痛苦——如果有人看到陶纯当时的表情的话。尽管他看到的是一个近乎裸体的青春少女,但他当时全无欲念。当人被异性的身体之美攫住的时候,他的内心就已经被美所占据,其它的杂念相应地要被推迟到尔后。而当一个艺术家被身体之美所震惊,他的思绪是向上的精神性的,而非向下的肉体性的。在此时对灵与肉的本能选择正是艺术家与色情狂的分界,陶纯在那个时刻,整个身心都在进行着一尊完美的人体作品的创作,他在想像那些身体的曲线在自己的手里如何从泥土变成胎形,对于不同的部位,釉又该如何上法,窑里的温度该是怎样才会有理想的窑变效果……这些都需要他先在头脑里仔细地拿捏。这样想的时候,他一边看着她,一边已经用手在空气中塑造着她身体的形态了。
而她在款款地移动着,对他的存在浑然不觉。她似乎对他那些摆在架子上的身体不同部位的陶艺作品很有兴趣。耳朵,鼻子,嘴唇,手臂,脚,乳房,阳具,她都很小心地用手去摸。拿起耳朵的时候,她悄声地对着说了句什么;面对鼻子,她认真的端详了一下;她把嘴巴拿起来对着自己的嘴比了比大小;握着手臂就像是在握手;脚似乎没有引起她的太大兴趣,只是很奇怪地看了看;乳房被她拿在手里很长时间,她抚摸它,用手整个地捂住它,然后,还拿到胸前,跟自己的饱满结实的乳房挨在一起;对阳具,她有些犹豫,看上去又好奇又害怕的样子,她先是用指尖触触它,然后用食指轻轻地滑过它的柱体,却迅速地缩回手,她看着它,像看一个怪物,接着又去摸它,用手攥住却又迅速地丢开,差点把它弄掉在地上,她无声地“啊”了一下,又转向架子上的其它作品。
陶纯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在工棚里移动,很努力地要把她身体的动态之美都记在心里,他甚至很想有个速写本立即画下来,但是他不能动弹,不能出声,他怕自己会惊扰了她,会把她吓得跑开。他甚至认为这就是一个幻影,像梦一样会在瞬间消失,而他想让这个完美的幻影长久地停驻,所以他只有静静地看着。她又重新回到了那些身体器官前面,又一一地看过一遍,很显然,对她最具吸引力的还是那只阳具,这次她似乎是大着胆子面对它了。她摸摸它,把它翻过来,从不同角度看它,后来还是用手攥了它。陶纯看着她,似乎听到她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而他同时觉得自己的阳具似乎被人攥住了一般,他不由自主“啊”地叫一声。他看到她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异样,放下手中的东西,脚步款款地飘然而去。
02
陶纯决定要造一个女人,一个灵魂纯洁高贵、身体完美无瑕的女人,一个灵肉高度统一的爱与美的女神。如果说以前他只是在内心想像这样的一个女神,那么现在,他已经看到过她了,在那个梦幻般的夜晚,他真实地看到她了。虽然他不能确定那到底是灵感还是神启,但他确实已经看到过她了。她是真实的,她从天而降般地来到了他的工棚,她还仔细地欣赏了他那些碎片式的作品,她就在离他只几步远的地方,他觉得她近得触手可及。无论这是灵感的突现还是神启的结果,也无论她是真实的还是幻影,在他的内心里,她都已经成型,他觉得他可以用自己的手艺让她诞生了。
陶纯非常兴奋,兴奋得忘乎所以,兴奋得手舞蹈,他甚至享唱着一个即兴的曲子。从不迷信的陶纯,在开始工作之前,对着那一大团陶泥,甚至双膝跪地双手合什地默默祈祷了一会,然后运足力气,抡圆了胳膊紧捏着双拳在那一大堆泥上左右开弓地捣着揉着,后来又脱光了双脚挽起裤管跳舞一般地踩着那些泥。他已经全然忘记了批斗会,忘记了那些喊着要打倒他的挥舞着的手臂。他疯疯颠颠的样子像个正在戏耍的天真的儿童,兴奋和激情把他带入了前所未有的忘我境界,周围的世界仿佛不存在了。因为忘我,所以世界消失了。只有他和他的女神,他在那一大堆陶泥上跳着,仿佛是在和他的女神相对舞蹈,在陶纯半世的艺术生涯中,这是前所未有的一次高峰体验,他像个疯子,也像个孩子。
当然他也会跳累,但他的精神却不知疲倦。那是在他感觉到那些陶泥已经有了肌肤的温暖已经有了肌肤的柔软的时候,他觉得可以让这些带着体温的陶泥醒一醒了。他把泥堆垛成一个浑圆的乳房状,他轻轻地拍打着泥堆的表面,直至它变得圆润光滑。他充满爱意地抚摸它,用脸贴它,然后整个身体都紧贴在那个巨大乳房样的泥堆上,陶醉地闭上眼睛。他那似睡非睡的样子,既像个玩累了的孩子偎在母亲胸前,又像个深情的爱人拥着自己的妻子,而他内心的感觉,妙不可言。
把陶泥苫好让它醒着之后,接下来他得要搭架子了。大作品和小作品完全不同,小作品仅凭陶泥本身的黏结就能让作品成型,但大作品内部是需要骨架的,他得用粗细不同的钢筋和铁丝制作一个骨架,然后才能把陶泥塑上去。这个过程让他很费了一番功夫,首先得考虑整体的重心平衡,同时他还得考虑作品的造型与情态,要把他内心里完美的女神形象以最优雅的姿势塑造出来,而骨架的形制是关键的一步。这一步,花去了他整整一天的时间。扭结、弯转、调整,再从不同的角度去挑剔欣赏,由骨而形,由形而态,他一点点地在心中完成,同时要在手中落实到骨架,直到他觉得无可挑剔了,这才坐下来休息。
再次面对那一堆陶泥的时候,他已经变得从容且安静了。那令他激动不已的爱与美之女神,她的脸,她的身体,她的情态,因为异常地熟悉,已经在他的心里安顿了下来。他把陶泥打饼、盘条,一点一点做着,似乎是在和心中的女神交谈。他一点也不显得着急,就像划船的人到了江阔水深处,收起桨来静静地听水,他在享受荡漾其中的宁静的快乐。
陶纯塑过很多作品,碗,罐,瓶,俑,动物和人体,他也塑造过和人体大小相当的身体的不同部位,耳朵,鼻子,嘴巴,眼睛,乳房,腿脚,阴部和阳具。现在,他要塑造一个完美的人体了,在兴奋和激动之后,他异常沉着地搬弄着手里的陶泥,他觉得自己不是在进行陶艺制作,而是像女娲一样的抟土造人,内心里有一种神圣感在升腾。他非常小心地塑造着,修改着,他觉得陶泥在他的手中已经不是泥了,而是生长着的身体。这身体一点点地生长着,完整着,渐渐地生动起来,有了表情,有了神态,有了温度……最后,灵魂附体般地活了起来,美了起来,他看着她,期待她脱胎换骨活动起来。但是他知道,她现在还不能,她还只是个泥胎,还需要上釉,需要经过窑变,然后浴火而生。
很早以前,陶纯就有一个朦胧的想法,要用东方的陶艺塑出西方艺术中大理石雕塑般的人体作品。从四川奔赴延安途中,经过陈炉古瓷镇时看到的白瓷,让他想到了黄种人的皮肤。那瓷质并不是纯粹的白,而是白中透着些不易觉察的黄色,而那样的瓷质恰与黄种人的皮肤相近,略显粗糙的质感,也恰是黄种人皮肤的感觉。途中的这个发现,让他惊喜不已,他觉得用陶瓷艺术来完成大型人体是有可能的。为了寻找合适的陶土与配比,十多年里他走了几乎半个中国,访名家,寻技艺,试配方,他甚至在陈炉古镇住下来,悉心地研究耀州白瓷,不遗余力地试验。
现在,他调出的釉汁,是独家秘制的陶氏白瓷釉了。上釉的时候是在夜里,两百支光的灯泡下,他赤身裸体地工作着,头脑中是那个神启之夜出现的那个他心中女神的幻影,他照着那天夜里看到的样子描绘着她,每一笔每一刷都不得有丝毫的失误。她的肌肤的细小变化,她的情态的微妙之处,甚至她皮肤下的隐约的血管和筋络,都要在他的笔下完成,并且要把窑变中的可能性都控制在每一笔中,这时候的他,比整形科的大夫还要稳妥精准。新一天的太阳出来的时候,他终于完成了这个工作,而一夜的劳作之后,他的身形明显地消瘦了很多,他感到前从未有过的疲倦。但是他并没有停下来,他得把窑炉里清理干净,他得准备好一切,然后让她浴火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