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林解放在西京城里读一个在职的管理学硕士,刘苗苗是学校安排来管理这个班的,相当于辅导员或者班主任的角色。但是像这样一个学员主要由企业领导和政府官员构成的特殊班级,实际上并不需要一个辅导员或者班主任,所以刘苗苗只是做些安排课程组织调研考察之类的事务性工作。林解放和刘苗苗平时的接触并不多,只是在专家教授授完课走了之后,偶尔有些没太弄懂的问题,他会讨教于她。他知道刘苗苗是北大毕业的管理学硕士,而她的讲解,他觉得比那些专家教授们似乎更清晰。知识丰富,思维敏捷,逻辑严密,这就是刘苗苗当时留给他的印象。至于说她是个神奇的女人,那是在他们这个班结业的时候。授学位的仪式之后,有一个小型的联欢会,但是这些身为老总和官员的学员,在这种时候却大多矜持,没有人主动表演什么节目,联欢会的气氛显得沉闷冷清。负责组织的刘苗苗就有些着急,也许是急中生智,于是就有了让林解放称为神奇的表现。刘苗苗说她要带头表演一个,意在抛砖引玉。
刘苗苗的节目叫做鼻子顶。开始是一杆钢笔,她让它直立在的自己的鼻子上,然后是金属杆的教鞭,最后是一把大雨伞。想像一下那个场景,一个平时拘谨端庄的三十出头的女教师,叉开双腿做微蹲状,两手伸展,头向上仰着,鼻子上依次顶过竖立的钢笔、教鞭、雨伞,在人群中间晃晃悠悠挪着碎步寻找平衡的样子,看上去既滑稽可爱,也让人觉得她真的是勉为其难。现场的气氛顿时活跃,接下来有人开始唱歌,吼秦脸,跳舞,而林解放的脑子里,就是在那时候突然蹦出“神奇的女人”这个想法。
林解放注意到她的鼻子有点塌,似乎很适合做鼻子顶这样的近似杂技的游戏,不过这已经是后来了。林解放后来应一家管理杂志之约写了一篇文章,发出去之前他拿到学校去请教刘苗苗。那是在刘苗苗的家里,他们聊了很多之后,林解放才第一次当面说她是个神奇的女人。刘苗苗大惑不解地看着他,很诧异的样子。
在我们国家这个环境里,一件事情或者一个人如果被称为神奇,某种程度上的意思是说它玄妙、离奇、不靠谱、很可疑,也就是说在神奇的同时,它的真实性就要受到质疑了。进而,它就成了一个太个性太另类太怪异的东西,所以神奇在本质上是很脱离群众的一件事情或者一种表现。当然,说是超凡脱俗也未尝不可,但在我们这里,超凡脱俗又难免陷入滑稽可笑的被动境地。所以在刘苗苗诧异的表情之后,林解放赶快又补充一句,我是说你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至于刘苗苗是如何了不起的,林解放到了日后才明白,当时只是那么一说。
他下一次说道刘苗苗是个神奇的女人,是在他们有了身体关系之后,他们并排躺在床上,说到情人这个话题。当时林解放似乎是想以此暗示他们的关系,和刘苗苗做爱,让他体验到了完全不同的感觉,他做这样的暗示其实是希望能够继续保持这种关系。刘苗苗的敏锐立即就表现出来了。“什么叫情人?婚外的可以上床的异性就算是情人吗?这词儿现在听起来很像是一次性买断的性交易。在这种关系中有多少情可言?那情份比和丈夫妻子的情还要浓厚吗?其实不过是某些交易的堂皇叫法罢了,这其中有很多伪饰的东西,我不认可现在这种流行的但是曲解了情人一词的本意的说法。我是既不会做别人情人,也不会让别人做我情人的。
”林解放疑惑地看着她,意思是,那我们是什么关系呢?刘苗苗明白他的眼神里的疑问,“我和你是朋友,首先是朋友,然后是可以上床的朋友,在需要的时候性的存在能让彼此更亲近更真诚也更愉快的朋友,友谊加性,没有利益没有交易存在的友谊加性,这样才是更纯洁更纯粹的男人和女人。”刘苗苗这样说的时候,林解放的眼神里就不只是诧异而是吃惊了。吃惊的同时,他就得很认真地对这个女人刮目相看了。本能的反应是他怀疑这也许只是她的托词,进一步,他又怀疑这样的有点被她学术化了的关系在现实中是不是存在,而同时他又得承认,他很喜欢这种简单的关系,很欣赏她的坦率。做为男人,其实他更希望和女人是这种友谊加性的关系,而不是什么麻烦无穷的情人关系。但是他当时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表达,于是感叹着说道,“你真是一个神奇的女人。”
07
神奇的女人刘苗苗,多年来就这样和林解放保持着这种友谊加性的神奇关系。现在走在去见她的路上,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她用鼻子顶着伞的情形。其实不只是这次,而是每次,当他想到刘苗苗的时候,眼前就会出现她叉开双腿微蹲着,屁股略翘腰背挺直伸开双臂平衡着身子,仰着脸,鼻子上顶着雨伞的样子。她的这个姿势,已经定格在林解放的记忆之中。当然,并不仅仅只是她当时的样子多么滑稽可爱,就会令他记忆如此深刻,这后面其实是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所谓不可告人,就是见不得人,没办法堂皇地说出口的意思。
林解放说她是个神奇的女人,其实暗含着另外一个意思,他是觉得她非常的性感。她鼻子上顶着雨伞的那个姿势,当时就让他觉得,具有着极强烈的性的诱惑力,那个姿势本身就是一种诱惑,很风骚,有风情,而且含着一点点淫荡的意味。甚至不是他的内心里觉得是如此,而是他的身体觉得如此,当时他的下面就直了,直得让他自己都感到猝不及防。要知道那时候已经是夏天,单薄的裤子突然撑起了小帐篷,尴尬是很难掩饰的,他觉得自己的脸骤然间就发烧了。好在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刘苗苗身上,他立即找到身后的椅子坐下来,一只脚踏在椅子的横档上,膝盖翘得老高,这样就把两腿间的小帐篷藏了起来。
这个不可告人秘密,林解放后来还是告诉了刘苗苗。那是他们已经熟读了对方的身体之后,林解放说,做那个鼻子顶的小把戏时的姿势,男人表演起来看上去是滑稽,而女人做起来,看上去就有些风骚。他没有说淫荡这个词,但是他说看到她的那个姿势,自己的裤子当时就支起了小帐篷。
刘苗苗听到他这么说,立即就从床上坐了起来,扭过脸看着仍然躺着的林解放,“真的吗?怎么会是这样?我只是觉得那个鼻子顶的游戏很好玩而已。”
“当然很好玩,”林解放说,“但是你做的时候那个姿势,也确实很性感,很风骚。”
刘苗苗感到不可思议,定着眼神望天花板,若有所思,似乎是很努力地在想像自己当时的样子。不过她很快就得出了一个结论。“在那种情况下你自己直了,这说明友谊加性这样的简单纯粹的关系是有存在依据的,并不必然要弄到所谓的情人那么不堪的关系上去。”林解放觉得她的说法非常牵强,但是他仍然欣赏她敏捷的思维。尤其是她翻着眼睛若有所思的样子,完全脱去了教师面孔,很惹人怜爱。从他躺的角度可以看到她侧面,塌鼻子一张一翕的似乎在动,显露出她的女儿态来。
在林解放看来,刘苗苗的塌鼻子不只是很方便表演鼻子顶这样的小把戏,同时也使她的面孔生动了许多。他曾经想像过,如果她不是塌鼻子而是符合国人标准的直鼻梁,刘苗苗的那张脸就会显得过于呆板,端庄有余而缺少了生动感。也就是说,真正地成为一张教师脸,让人感觉到难以亲近。塌鼻子和雀斑,长在女人的脸上,有时候会产生点睛式的意外效果。这说明美并非绝对,而是一种和谐的搭配。有一次他这样跟刘苗苗说她的鼻子,刘苗苗说,那得感谢她的母亲。刘苗苗说小时候她总是低眉耷眼的,看上去非常没有精神,她母亲为了让她能够抬起眼睛,就想了这个练鼻子顶的招儿,这样她的眼睛就得始终抬起来看着上方。刘苗苗说,鼻子就这样塌陷了啊。这当然是个玩笑。不过林解放每次一想起刘苗苗用鼻子顶着雨伞的样子,就抑制不住地想要发笑。
让林解放发笑的原因有两个。一是笑自己的身体会在那个情况下奇怪地做出反应,以至于后来每次想到的时候,他的身体都会跃跃欲试;另一个原因,是他觉得那个鼻子顶着伞的姿势实在是与她的身份很不相符,所以就显得非常的滑稽可笑。
当一个人的行为与身份之间产生严重背离并达到夸张的程度的时候,就会产生滑稽感。刘苗苗表演鼻子顶,是一种趣味性滑稽;科学家撅着屁股往土高炉里填铁锅和煤块大炼钢铁,是一种悲剧性滑稽;全民诗歌运动下的语言狂欢,是一种生理性失禁的滑稽;公仆搞腐败高官行巨贪,是一种制度性滑稽;而林解放要找刘苗苗分析自己老婆的问题,则是一种逻辑性滑稽。林解放这样想的时候,内心里有一种背叛的感觉,就像是当了叛徒出卖自己的同志。就是在和刘苗苗或者和郝媛上床的时候,他都没有过这种背叛老婆出卖同志的感觉。而现在,当他准备去见刘苗苗,并想让她帮忙分析他老婆康美丽的问题的时候,他有了这种感觉,那就是背叛和滑稽。滑稽的背叛和背叛的滑稽,互相生成,互为因果。而且,他觉得,这滑稽中含着一种让自己成为小丑的危险。想到这里,林解放忽然就不想跟刘苗苗谈老婆康美丽的事情了。
08
法国思想家帕斯卡在《思想录》中写道:“要是克丽奥佩特拉的鼻子长得短一些,整个世界的历史就不得不重写。”克丽奥佩特拉就是著名的“埃及艳后”,长于附会的面相学家们认为,克丽奥佩特拉的脸是完美的黄金比例,尤其是她的鼻子,如果短一点,她就不会那么美貌,罗马的凯撒大帝和安东尼将军就不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心甘情愿地为她卖命效劳了,亚力山大城就不存在,世界历史也不是今天这个样子。
表情严肃的思想者帕斯卡是在打趣吗?或者他只是想幽鼻子一默?帕斯卡是法国人,总是有些浪漫的想法,而一向严谨的英国人就不做如是想,英国人甚至认为克丽奥佩特拉是个又矮又胖的丑女人,身高不到160厘米,脖子满是赘肉,长了一口的坏牙,尤其是她的鼻子,是有着凶险之相的鹰钩鼻。英国人这样说的时候,埃及人就不干了,为此还和英国人在媒体上打架。不遗余力的埃及考古学家和文物官员,调动全部的资料试图证明克丽奥佩特拉是脸部细腻光滑、表情富有神韵的大美人,她那端庄的五官和挺拔的鼻子在古今女王中找不到第二个出来。若不是这样,凯撒大帝和安东尼将军怎么会拜倒在她面前甘愿效劳呢?其结果就是世界面貌发生了变化。
“克丽奥佩特拉的鼻子”在帕斯卡眼里,就是“蝴蝶效应”里那只小小的蝴蝶。这是一只鼻子引发的关于历史的蝴蝶效应。当然,帕斯卡写《思想录》的时候,“蝴蝶效应”还没有被发现,“混沌学理论”还没有出世。1963年,美国气象学家洛伦兹说道:一只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能在两周后引起美国德克萨斯一场龙卷风。这就是著名的“蝴蝶效应”,而这时候帕斯卡已经死了三百年了。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关于克丽奥佩特拉鼻子的英明论断。
有了克丽奥佩特拉的鼻子,相比之下,我这小说里的人物的鼻子就太普通了。我的人物们,既没有增一分则长少一分则短的完美,甚至连稍为出众些能够引人关注的明显特点的鼻子都找不到。这非常地令人遗憾并且让我感到惭愧,我很无奈,也很无辜,他们没有长出那样的鼻子来,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给他们强安上几个可能弄出龙卷风的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那么大动静的鼻子来吧。
在写鼻子这一章的几天里,我走在街上的时候,总是留意对面经过的人的鼻子,我很努力地想要发现几个特别的鼻子,然后移植到我的小说人物的脸上,然而结果却是令人失望的。绝大多数人的鼻子,虽然细部形态各异,但还是很难遇到有特点的一下子就引起注意的鼻子,除非那是个受伤的鼻子。因为注意力全在鼻子上,所以对其它的东西就视而不见,这天我惊喜地发现了一只特别大的鼻子,有点像是曾国藩说的那种大鼻子,后来才注意了那是个洋人。不过这也让我有了一个结论,国人的鼻子其实大多是平庸的,特别的不凡的鼻子只能长在特别的不凡的人的脸上,而我这小说里的人物大多普通,所以注定了不可能有什么表现突出的鼻子。
关于鼻子,我已经很努力了。刘苗苗,郝媛,冯六六,三个人的鼻子已经是我努力的极限,结果如此,我很无奈,同时我也感到欣慰。原因如下:关于鼻子的美学,我是这样想的,只有在社会生活中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力的人物,才会也才配长一个非常有特点的鼻子,而普通人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又有一个结论:鼻子在人体器官上是后设的部件,一个人只有先成为了一个有社会影响力的人物,然后才有了他的著名的鼻子,以及鼻子的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