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解放注意到模特郝媛,就是因为她那微微翘起的俏皮的鼻子。那鼻子让她的脸变得生动可爱,看着她的时候,他有一种非常放肆的轻松感。那次是集团下面的公司请她拍形象广告,看那片子的小样的时候,郝媛也在。结束的时候,郝媛娇嗔地说“我想坐坐林总的宝马车。”那样子象个天真好奇的孩子,毫不做作。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轻松愉快的,郝媛的天真可爱,调皮娇嗔,没心没肺,总是能令林解放感到放松。有时候他会捏捏她的小翘鼻子说,小丫头你真是个开心宝贝。
在林解放看来,和郝媛在一起的时候,是他最惬意的娱乐时间,甚至他觉得主要并不是性活动,而是一种调节他的工作节奏和不良情绪的娱乐活动。但是他现在似乎并没有想要娱乐的心情,他现在只是想找人说话,头脑简单的郝媛并不适合他此刻的心情。于是他给刘苗苗打了电话,约她出来聊天。和刘苗苗除了性友谊之外,她算得上是他的一个可以交流的朋友。这个知识丰富,思维敏捷,兼备知性与感性的大学教师,是个很好的聊天对象。也许可以和他谈谈妻子的异常表现?林解放觉得,从女性的角度,刘苗苗或许能提供点什么参考性的分析。
04
林茵从区文管所出来,在回家的路上,接到冯六六的电话。冯六六总是在黄昏之后约她,在她的记忆里,从来就没有和他在阳光下见面的场景,总是在夜晚,或者有灯光,或者没有灯光,或者是朦胧的月光,这似乎也暗示着他们的关系是见不得阳光的。窥视者冯六六现在又打电话了,实际上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她觉得有些奇怪,她问他有什么事情。但冯六六不肯说,只是说约个地方见面谈。她原本是想回家陪母亲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总是难以拒绝冯六六。每次都是,只要是他约她,即便她有别的安排,到最后却总是会推掉而赴冯六六的约。这次也是一样,稍稍犹豫了一下,或者说是矜持了一下,她就答应了。就仿佛是冯六六的声音里带着魔法,施之于她,屡屡奏效。
林茵往家里打了电话,是保姆接的,保姆说她正在做饭,说是阿姨挺想吃她做的面条。她又问母亲在干什么,保姆说是在阳台上浇花呢。林茵这才放心。
冯六六跟林茵约的见面地点是小雁塔附近的一个咖啡馆。林茵先到了。这个骄傲的公主在更其骄傲的冯六六面前,总是骄傲不起来。在男人与女人的关系中,先动心的一方,就是注定的失败者,先动心就是在内心里先投降,战斗尚未开始,就已经做了俘虏。林茵起初迷上冯六六,是因为他是个知名的诗人,而她那时只是个大学生,文学青年的浪漫幻想促使她走近了他。之前她读过他的诗,学校里搞中秋诗歌朗诵会的时候,请了冯六六做评委,期间诗人也朗诵了自己的诗,她觉得他那略带鼻音的声音极富穿透力。朗诵会后,她做为学校文学社的骨干与诗人座谈,这次他们坐得很近,他的似乎带着磁性的声音,立即就吸住了她这枚小铁钉。虽然他那像猪鼻一样突出的鼻孔里两团黑色看上去并不舒服(这鼻子显然是个障碍),但他头上诗人的光环和他声音的魅力很快就让她越过了他那丑陋的鼻子,她并且找出了说服自己的理由,个性,另类,奇人异相,都是她给出的解释。这样一来,他的鼻子就非但不是障碍,而且成了特点,具有了引人之处。
他们的关系出现问题是在她毕业半年之后,她发现他和别的好几个女人都很暧昧,也就是说,她不是他唯一的情人。但是他却霸道地不允许她谈恋爱,不允许她和男人过多的交往,他的狭隘让本已觉得被蒙骗受伤害的她拼命地要摆脱开来。但冯六六是个妒意很重的男人,他跟踪她,威胁她,甚至还用望远镜窥视她,同时又不断地写诗向她表达感情,这个既激情又阴鸷,既开放(对自己)又专制(对女人)的诗人就是这样的一个矛盾的混合体。然而林茵却渐渐地变得成熟老练了,她根本不理会他的种种威逼与殷勤,她偶尔还是会和他上床,但那只是为了满足她自己的身体需要。当然,从他身上获得的满足也是她喜欢的,尤其是他的胸腔与鼻腔共鸣的独特声音,仍然是一种魔力。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对冯六六,林茵早就没有了起初的那种崇拜、神秘、迷恋和渴望献身的感觉了,甚至对他的很多做法不屑,却无法克服他的魔力,仍然和他保持着这种既不是情人也不是性伴的暧昧关系。也许正是她的这种藕断丝连,让冯六六误以为她对他依旧怀着感情,只是因为他是有妇之夫,她才会刻意与他保持这种不远不近的距离。冯六六的理解是,这种人为的距离,就像是林中的开阔地,其实是一条防火带。
姗姗来迟的冯六六,一屁股坐下来,也不问林茵想喝什么,就招呼服务生拿半打啤酒。他的这种作派,林茵已经习惯,只是随口跟服务生补充一句,我要一杯卡布其诺。
林茵并不问他为什么迟到,直截了当地就说:“找我有什么事情?”
“没事就不能找你?”冯六六反问,“我想你了,见见你不行吗?”
“别跟我涎皮赖脸,我还有事要忙,有什么话就快说。”
“是你有事还是你家出事了?”冯六六盯着林茵问道。
“关我家什么事?”
“你们家的灯昨天晚上都亮到了后半夜,肯定是出什么事了。”
“你怎么知道我家灯亮着?”
“我关心你啊,所以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视野里。”
“你看到了?你是蹲在我家门口的狗?”
“狗算什么?”喝着啤酒,冯六六有些得意忘形。一不留神,没有把持住,就把他在她家马路对面的小区租了房子,架了望远镜的事情说了出来。他的意图是想表达他对林茵是多么在意多么关切,他只管说着,竟没有注意林茵的目光,已经由惊愕变成了愤怒。
“你,你,你竟然在窥视我们家?”愤怒的林茵抬起手指着他,手指几乎要戳到了冯六六的鼻子。“你真下做!”
看着对面的这张脸,林茵突然觉得恶心。认识冯六六已经五年了,她这会儿才突然发现那张脸是如此丑陋,尤其是那个鼻子,那突出在外面的黑洞洞的长满了鼻毛的鼻孔,看上去是那么丑恶。
相书上说,长着冯六六这样鼻子的人,愚蠢而有乖戾之气。
“我怎么……”冯六六被她突然的愤怒搞懵了,现出一脸的痴呆相。
林茵站起来,鄙夷地斜眼看着冯六六,冷冷的、凌然的、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让我觉得恶心。”林茵说完,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05
促使林茵愤然离开的,是冯六六的偷窥行径,而不是他的鼻子。是他的偷窥行径钦动了她头颅中主理情绪的脑半球上那个叫做愤怒的神经元,而不是他的朝天鼻和鼻孔里面浓郁的鼻毛。所有带着宣谕的语气就人的长相而发出命运断语的相书,都是幼稚的伪经。伪经制造者们在最浅表的层次上利用了最普遍最大众的审美观念,凡符合大众审美标准的,必有富贵发达丰足长寿诸事顺利之命运,而所有在大众审美中被认为丑陋者,则都有各不相同的噩运相伴,这就是所谓面相之学荒谬的逻辑。这种谬说以民间私印的方式代代相传,就像非法出版物一样屡禁不止;以乞讨的方式在街角或者寺庙外成为一部分人的谋生之道;以玄学的面孔在互联网上出现;而托名于闻人之说则更加扩大了它的可信度,书信体随笔作家曾国藩的《冰鉴》就是一例,但我宁愿相信那只是一篇关于面孔审美的随笔。相书上说,长着朝天鼻(俗称猪鼻)且鼻毛浓黑的人愚蠢而有乖戾之气,很显然是缘于对猪和鼻孔通气不畅的简单联想,以此就对冯六六做断语,倒是显见得有些愚蠢了。
冯六六愚蠢吗?我可以给出另一个解释:天真,拙稚。
冯六六戾乖吗?我同样能有另一个解释:激情,执着。
而他的鼻子何罪?又与他的鼻子何干?客观公允地说,冯六六对任何女人都没有像对林茵这么在意过,对任何一段感情都没有像对林茵的这段感情这么上心过。我相信此中含着真意。而鼻子,只不过是用以妖魔化一个人的说词罢了。
当冯六六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的可爱的朝天鼻得到了几乎所有看到他的成年人的赞赏,那时候他的鼻毛还没有长出来,人们觉得那突出的鼻子就是一脸福相的标识;而当他开始恋爱和写诗的时候,他那贲张的激情和夺目的才华又让人们看到了他的诗歌天赋,而他的算是有一点点特点的鼻子就成了奇异的诗人之相的标志;现在他有了不道德的偷窥行径,他的鼻子立即就现出了“愚蠢而有乖戾之气”而让林茵觉得恶心了。果然如此吗?如果人真有这么简单,世事也就不会如此复杂了。至于冯六六的鼻子如何,说穿了不过是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情绪下审美活动的对象而已,与他的性情、性格、命运扯不上关系。如果说有那么一点点关系的话,那也只是缘于审美,冯六六算不上是个帅哥,所以增加了追求美女的难度,譬如他的妻子,就算不上美女;但冯六六是个有才华的诗人,却又成了少部分不以貌取人的美女心中的偶像,譬如林茵,就曾经是校花级的美女。而认识冯六六的时候,林茵正是炙手可热追求者众的花季,用他们俩最缠绵时候的话说,就是“在最美的年纪遇到了你”。“最美的年纪”既是指林茵的青春花季,也是指冯六六的诗歌花期。
而冯六六的鼻子呢?当年是什么样子,现在仍然是什么样子。变化了的只是人的处境、人的观念、人的情绪,以及在这处境、观念、情绪下的审美表达。
这些年,社会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而人也不能逃脱在这变化之外,林茵和冯六六也是一样。偶尔的性爱,仍然能够带给彼此身体的快乐,但却再也找不到心灵的激情颤动,也就是说,每次的性爱完事之后,那段在过去是心灵交融的时间,现在变得空洞而难耐了。他们都有同样的感觉,有时候会觉得那竟是一段颇感尴尬的时间,于是迅速地穿上衣服,逃也似的先后离开“作案现场”。冯六六很想找回往日的感觉,他把原因归为林茵不再爱了,而不再爱是因为他身边出现了别的男人,他的跟踪威胁偷窥意在了解发现并排除情敌;林茵同样也很遗憾昔日感觉的逝去,但她明白旧情无法拾回,偶然的渐次稀少的性的欢愉,只是绚烂情感的落日余晖,在新的朝阳未升起之前,落日的余晖仍然有着暂时的温暖,况且她习惯这无须费力费心的温暖。
但是现在,被偷窥行径激怒的林茵,于情绪之中,也把那只从一开始就被她超越了的忽略了的鼻子纳入了审美之维,并且迁怒于那个无辜的鼻子。可怜的痴情的嫉妒的情人冯六六,当时真的就现出了一脸的痴呆相。林茵都离开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他知道现在就追出去是愚蠢的,他只好愚蠢地把自己喝醉。
06
止疼片是一种抑制人身体上疼感神经的药物,让它暂时性地失去工作能力,不再向大脑发送关于疼的信号。一定程度上,止疼片相当于麻醉剂。通常,它只对周期性的神经性疼痛有效,而对器质性疼痛,就显得非常无力,只能治标不能治本。驾车去见刘苗苗的路上,林解放突然想到了止疼片,他觉得郝媛很大程度上是他的止疼片,她的天真可爱,她的没心没肺,甚至她的小翘鼻子,都是他的缓释剂,但是只对调节他的工作节奏和不良情绪有效,而他现在并不需要止疼片,他要的是一个可以分析讨论寻找病因的人。接下来他就很愿意把刘苗苗比喻成懂得望闻问切辨析病理的医生,不过他立即又怀疑起来,他不能确定这样比法是不是贴切。但他能够确定的是,刘苗苗并不是止疼片。从他们开始认识的时候,她就不是止疼片。按照林解放当时的说法,她是一个神奇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