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陈锐出来,外面很好的太阳。因为没到回房时间,只能在街上瞎逛。小庞和小琳昨天刚吵过架,今天气还没消,小庞鼓着腮帮子直喘粗气,小琳撅着嘴默不做声,我和嫂子一直逗他们笑,可始终没什么成效。
传销团伙蛊惑新人有一整套招数,其中很重要的一招叫“制造神秘感”,话不能说透,事不能讲明,三句话能说清的事,他最多只跟你说两句,总之是要挑起新人的好奇心,跟着他们的脚步,随着他们的诱导,在既定的道上一步步掉进陷阱。小庞虽然是我的“老推”,可资历尚浅,依然是个新人,很多事都不能让他知道。
昨天晚饭后他无意中翻看小琳的笔记本,不知偷窥到了什么绝密内容,让小琳大为光火,一把将笔记本夺走,大声斥责:“你有病啊你!”当时众人都在,小庞脸上挂不住,撅在那里运了半天气,突然站起来告诉小琳:“陈小姐,我想对你说三个字!”众人一愣,小庞铁青着脸大声补充:“******!”说完气哼哼地拂袖而去,谁叫都不理,一晚上皱着眉头磨牙发狠。
早饭只喝了一盆清水,此时早已饿极,眼发花,腿发软,肚子咕咕直叫。时近中午,路边的餐馆渐渐热闹起来,热腾腾的烧鸡、香气四溢的炖肉、白胖丰腴的大肉包子,我看在眼里,馋在心头,一路不停地咽口水。好容易挨到午饭时间,四个人匆匆往回飞奔,路上看见一家卤肉店,我冲过去买了两斤熟牛肉,嫂子没来得及阻止,一直喃喃地批评我不听话。
午饭还是只有一道菜,江西出产一种很大的芋头,名字叫“芋母”,价格很便宜,一块钱能买三四斤,当地人都不吃,只有传销团伙视为珍馐,刮去外皮,切成骰子大小的方块,煮熟后颜色深紫发黑,在脸盆里堆成了一座小山,没放油,没放作料,还不准多放盐,吃在嘴里如同嚼蜡。好在还有牛肉,我拿出来四处分发,一群人都笑眯眯的,只有嫂子面色严厉:“哥,这叫违反纪律你知不知道?这叫不自律你知不知道?我警告你: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许再买!你买回来也没人吃!”其他人都点头:“对!不吃!”管老汉嚼着一大块牛肉含含糊糊地教育我:“芋头……唔……芋头也不赖,又甜……唔……又甜,有营养,唔……好吃!”我暗暗叹气,心想你也一把年纪了,就算不明事理,难道还不知道什么东西好吃?
所谓洗脑,就是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把鹿当成马,把马当成猪,把猪当成人生导师。只要坚信谎言,草根树皮也远胜山珍海味。他们都是雷打不动的战士,怀着满腔热情把脑袋洗空,把身体洗垮,最后连味蕾都洗坏了,宁吃行业内的芋头,决不吃行业外的牛肉。
午饭后继续洗脑,路上小庞接了一个电话,还没说几句,满脸都是黯然之色。这是我们事先商量好的:只要我在传销团伙中站稳了脚跟,他就要赶紧想办法离开。不过他找的借口不太吉利,说他爸爸病危,因为家中无人,他必须马上赶回三亚。这是大事,小琳也顾不上赌气了,赶紧挽留,两个人嘀咕了一阵,忽听小庞高声斥责:“不是你爸,你当然不关心了!可那是我爸!”嫂子怕我听出内情,拉着我大步往前走:“他们小两口吵架,咱们不管,走走走!”
这就是传销团伙最令人痛恨之处:他们只顾骗钱,几乎没有丝毫人性。只要有人想离开,不管是亲人死亡、房子起火、孩子失踪,他们都会想尽办法阻拦:“反正你回去也帮不上忙,不如留下来好好干行业。”“人死都死了,你回去有什么用?干行业就要抓紧时间,你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小庞第一次离开上饶时,小琳就曾这么挽留他:“你真狠心,说走就走,难道一点都不在乎这段感情?”
事实上,她根本就没想和他发展什么感情,也从来没喜欢过他,甚至还有点厌恶。这哀婉忧伤的告白,不过是她“干行业”的手段。她只有二十岁,原本是个善良的好女孩,自从被骗进了传销团伙,就一点点放弃了她的善良,跟着别人说谎,跟着别人行骗,为了拉小庞入伙,她甚至会出卖自己的色相。后来我在网上读到署名“长恨秋”的传销纪实,才知道传销团伙中无奇不有,为了这虚妄的“成功”,女性可以卖身,男的可以偷盗。而小琳只差一步,只要迈出这一步,她就会变成妓女。
谎言泛滥,必然会引发道德危机。放眼四周,我们看到的就是这般景象:街上贴满诈骗广告,不是富婆重金求子,就是夜总会高薪诚聘;时时扰人的吸费电话、诈骗短信,不是催你汇款,就是恭喜你中了大奖;商铺的大喇叭天天播放:好消息,好消息,原价一百元的优质皮鞋,现在只卖三十元!今天是最后一天,最后一天,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还有那些后半夜的电视购物:全国限售九十九件,只有九十九件,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心动不如行动,现在就拿起电话订购吧……
人们在谎言中摸爬滚打,泯灭了是非,混淆了善恶,正如亚瑟·史密斯一百多年前的论断:……不缺智慧,缺的是正直的品格。如果说谎者总是中奖,谎言就会玩出各种精彩的花样。传销令人痛恨,可我必须承认,它只是众多邪恶之花中的一朵,仅仅是其中一朵。
小庞和小琳越走越慢,终于看不见了。嫂子一路都在接电话,也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到了儿童公园,我问小庞和小琳去哪儿了,她答不知道,我开玩笑:“这小两口,一天吵、一天好,不是开房去了吧?”嫂子不懂“开房”是什么意思,我说就是去旅馆开房间,她哈哈大笑:“肯定开房去了,肯定是!”在公园门口等了半天,嫂子说要上厕所,叮嘱我一定不能乱跑,必须在原地待命,说完拿着电话飞快地冲进了公园。
后来才知道,这是他们最紧张的时候,我的洗脑工程马上就要结束,组织上经过慎重评估,认定我是未来的行业精英,钱又多,人又傻,肯定会掏三万六千八,没想到小庞的爸爸早不生病,晚不生病,偏偏要在这时候生病,他要是一走,我人生地不熟,肯定也要跟着走,九成熟的鸭子眼看着就要飞走,真是急死个人。所以组织上当机立断,立即召开电话会议,最后形成两大决议:一、尽力挽留小庞,这是行业最需要他的时候,哪怕他爸病得再重,也要叫他认清形势,坚持到底,直到我掏钱入伙;二、尽力地做我的思想工作,哪怕小庞真的走了,也要叫我感受到组织的温暖和关怀,小庞是我的兄弟,可温暖的行业大家庭中还有更多的兄弟,他们都会一如既往地疼我爱我,我也不应该辜负组织上的期望,要抓紧时间努力学习,争取当一个具有“独立之人格、自由之精神”的坚强下线。
这会议开了足足半个小时,我当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中很是忐忑,不知道是不是被他们识破了。正等得焦躁,嫂子甩着手走出来,斜着眼问我:“哥,你胆子大不大?”我说还行。她点点头,说小琳和小庞有事不能来了,只能由她带着我去拜见对面老总,这事很平常,可她断定我没这个胆子:“哥,你怕不怕我把你卖了?”我说臭男人不值什么钱,卖了你还差不多。她哈哈大笑,笑完了豪迈挥手:“那咱们走!”
“对面老总”端坐楼上,头昂着,胸挺着,身上西装笔挺,在摇摇晃晃的破桌子前凛然生威。这位老总不是别人,正是那位酷爱麻袋的龙总,他全名叫龙建伟,河南开封人氏,论年纪只比我小一天,论辈分却比我高出很多,他有一儿一女,女儿十三岁,儿子七岁,肯定计划生育外的产品。龙总只读过初中,江湖阅历却很丰富,跑过长途运输,在北京的公司里当过专职司机,算得上见多识广,天上的事情他懂一半,地上的事情被他懂完了,一副智珠在握的笃定模样。
这堂课主要讲授成功的秘诀,简称“四快五保”,因为行业是新兴的行业、特殊的行业,所以规则也十分诡异,作为新人,要想尽快成功,只有四条道路可循:高起点跑得快、听话跑得快、谦虚跑得快、想得简单跑得快,此之谓“四快”。
我对前三条没什么意见,唯独不理解为什么想得简单反而跑得快。龙师父耐心开导:“比如两个人跑步,发令枪一响,你想也不想,‘嗖’的一下冲了出去,你肯定是冠军啊。要是你东想西想,人家都冲刺了,你还没挪窝呢,那你还比个什么呀?”我反驳:“你说的是体育竞赛,几分钟就比完了,可咱们干的是行业,那可是长期工程,有许多具体工作,如果不用心思考,怎么能干得好?”龙师父淡定地一笑:“干工程是吧?我干过工程!比如咱们俩一起搬砖,啊不对,比如咱们俩一起卖西瓜,说好了六点钟一起出发,到时候我开车走了,你还在那里东想西想:万一天下雨怎么办?万一西瓜坏了怎么办?你这不耽误事吗?”我如雷轰顶,立马开窍:“我懂了,就是要集中精力,不能有太多顾虑。”龙总微笑着揶揄我的智商:“你看看,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我要是不举例子,你就是听不明白!”嫂子也是一脸欣慰的笑。
传销团伙中少见正常,多见荒谬,而最荒谬的就是要求成员放弃思考。和所有的愚民统治一样,他们痛恨智慧,仇视一切聪明的脑袋,只要求成员忠诚,绝不鼓励独立思考。为达到这一目的,他们禁绝一切外来消息,禁止读书,禁止看报,禁止收听广播,先把人变成聋子和瞎子,然后篡改历史、捏造事实、伪造圣贤之言,把荒谬的说教、邪恶的理论一条条灌输到成员脑中。任何事情都只有一个答案、一种声音,成员必须无条件接受、无条件服从,绝不允许持有自己的观点,更不允许质疑和反对。
这是最简单的道理:如果有人极力拉拢你,却又要求你别想太多,甚至要求你放弃思考,那么他一定是想骗你。聪明的人自己思考,愚蠢的人让别人替他思考。忠诚可敬,愚忠可怜。这也是传销骗局屡屡得手的原因:因为愚忠,所以老实;因为不善思考,所以轻信谎言。
一百多年前梁启超说过,中国若要富强,首先要开启民智。在一百多年后的今天,要打击传销,开启民智依然是第一要务。用常识对抗谬论,用智慧揭穿谎言,让更多的人独立思考、明辨是非,则传销可绝、人心可安,否则这邪恶的骗局将永远流传。
“四快”之后,继之以“五保”,这是指行业的五大保障:团结、自律、节俭、复制、学习。从文法上根本讲不通,这五个词分属不同的类别,词性不同,词义也不同,很难想象有人会把它们归为一类。和所有不伦不类的传销口号一样,这“五保”同样经不起推敲,比如“节俭”包含于“自律”、“复制”等同于“学习”,“五保”只能算“三保”。但龙师父不这么想,他语重心长地告诉我:“这五大保障特别好,真的,只要你能做到这五条,一定会成功!”
讲完“四快五保”,龙师父问我对行业还有哪些困惑,我又提起“黄金点”,问他三千八是怎么变成五十万的,龙师父开始扯淡:“这个账特别复杂,告诉你你也听不懂。”我坚持:“好歹我也上过大学,学过几天高数,你说吧,我尽量理解。”他摇头:“跟你说了特别复杂,你就别问了!”我有点生气,说这又不是什么高深的数学问题,不就是加减乘除吗?哪有那么复杂?你尽管说,我就不信我听不懂!他一敲桌子:“好!那我考你个问题:我做个黄金点,我的下属也做个黄金点,你说我能赚多少钱?”我说我记不清那个提成比例了,你把《业务洽谈》拿来,我马上算给你看。他不拿,还是那句话:“我做个黄金点,我下属做个黄金点,你说我能赚多少钱?”接着我们拉起锯来,我让他拿《业务洽谈》,或者直接告诉我提成比例,他不干,一个劲地让我算账,还藐视我:“我说这账复杂吧,说你算不过来你就是算不过来!”争执了几个回合,我实在忍不住了,啪地一拍桌子:“你这不是欺负我吗?把《业务洽谈》拿来,不就他妈这么一笔小账吗,我要是算不出来,我把脑袋割给你!”
传销者为蛊惑人心,经常会编造各种各样的数据,他们号称有七百多万人都在干这所谓的“连锁销售”,遍布二百二十多个城市,城市之间还搞评比,上饶分舵高居全国第四。这些肯定是谎言,可他们大多数都信以为真。公正地评价,我所在的这个团伙不算什么正规组织,更像是一个临时拼凑起来的野鸡班子,与“连锁销售官方网站”[11]相比,我们的理论不够系统,内容也不够完善,有很多事一听就是胡扯,账算得更是糊涂,所有人都相信自己能赚钱,可具体怎么赚钱、能赚多少钱,他们一无所知。
“连锁销售”也叫“异地连锁”,在全国各地有无数大大小小的团伙,其模式基本相同:每个成员只能发展两个或三个下线、五级三阶制、出局制……但也有小小差别,主要是交钱的数目不同,有的团伙交三千八,有的交三千九,还有两千九、两千八等不同标准,与此相对,“黄金点”的数额也各不相同,有三万六千八、六万九千八、三万三千……
有个问题:如果我交了三千八,也做够了六百份,成了高业(或称A级业务员),到底能赚多少钱?我后来上网搜索,发现了各种不同的答案:二百七十万、二百七十六万、三百八十万、五百万……事实上,这些答案全都是错的,因为它根本就是一个不确定的数字[12]。传销团伙号称“高业”每月能赚到六位数,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它建立在一个绝无可能的基础之上,即:每人每月都能拉到一个下线[13]。事实可以说明一切:小琳干了八个月,只拉到了两个直接下线,其中一个是小庞,另一个是她的同学立华,立华干了四个月,只拉到了自己的男朋友。
有一点龙师父说对了:三千八变五十万确实是一笔极其复杂的账,陈景润、华罗庚和阿基米德绑在一起也算不清,爱因斯坦想破头也想不通,因为根本就没这回事,全是胡扯。后来我联系到几位反传销人士,他们都曾是“成功”的高级业务员,谈到“黄金点赚钱多”,他们都有相同的见解:这根本就是一派胡言!不过我相信龙师父并不知情,他自己也交了三万六千八,并且坚信这三万六千八将在两年后变成一千五百万,他这样鼓励我:相信自己的选择,定会成功!
但不能因此就说他是个诚实的人。在我的签名本上,他的推荐人叫刘庆松,而在小琳的本子上写的是“龙顺青”,那是他的亲侄子。这故事的开始是这样的:龙顺青被刘庆松骗进了传销团伙,洗脑之后,他又把自己的亲叔叔骗了进来。后面的事情是我猜的:龙顺青很聪明,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和思考,他断定这是个骗局,于是决定退出,根据传销团伙中的惯例,离开的人都是懦夫和蠢货,所以他叔叔以他为耻,绝口不提曾有这么一个侄儿。也许这故事还有另外的结局:龙顺青并不聪明,被警察抓了;或者是违反了太多纪律,被行业无情地“切割”了。但我不喜欢这两种结局,宁愿它是前者。
从龙建伟的楼上下来,小琳也赶过来了,说小庞已经回三亚去了,问我怎么办。我说那我也走呗。其实我早就拿定了主意:这些天的经历太珍贵,必须赶快找个地方记录下来。
嫂子斜着眼嘲笑我:“呀,你就像那没娘的孩一样!不就个小庞吗,走就走呗,你怕什么?我们能吃了你呀?”我严正警告:“你注意啊,你可是驴总,飞天神驴,吃草的,我才不怕你呢。”她哈哈大笑:“不怕就好,那咱们回家!”我问她:“小庞还会不会回来?”嫂子说:“当然要回来,他女朋友就在这里,他怎么敢不回来?你放心,等他爸的病治好,一个电话他就得乖乖地滚回来!”小琳也点头,我说那就这样,“我先到酒店住两天,等小庞回来,我再继续考察行业。”
她们俩极力挽留,怎奈我铁了心要走,只好陪我回住处收拾东西,王浩他们大概也听到了风声,全在屋里等着,一个个轮流上来劝说,管老汉拉着我的手:“哎呀,真不舍得你走啊,你看咱们这几天相处得多好!”说着转身教训他儿子:“恁哥是个文化人,我早就说让你跟恁哥学着点,你不听,你看,现在没机会了吧?”管锋也是一脸惜别之情:“哥,你还会回来吧?”我说你放心,最多两天,我一定回来。这时我新买的手机嘀嘀响了两声,是小庞发来的短信:郝哥,我已经上车了,你一个人多保重。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你把小琳救出来,我真的爱上她了。我心里一阵急跳,赶紧删除。他们恍然不觉,长吁短叹地送我出门,依依惜别,深情无限,像是惋惜一只飞走的烤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