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庞走后,我在和平酒店开了一个带电脑的房间,坐在桌前闷头苦写,两天里从没出过房门,写累了就睡,睡醒了再写,一直写了两万多字。写完后决定犒劳犒劳自己,到附近的东北饺子馆要了半斤羊肉水饺,还有一盆小鸡炖蘑菇。
刚吃完,小琳的电话来了,问我在做什么,我随口扯谎,说自己在上饶附近的灶头镇考察旅游工艺品,这些话都是我事先编好的,也确有“灶头”这个地方,怕他们盘问细节,我把这段瞎话编得十分周密,说灶头镇有一家“隆福”工艺品厂,厂长姜山是我的朋友,他们生产的竹编和根雕驰名全国,我慕名前往,在厂里考察了整整十几个小时,发现该厂破破烂烂的,产品很粗糙,也没什么设计元素,拿到手里肯定不好卖,我合计再三,决定还是要回去做连锁销售。小琳十分高兴,忙不迭地问:“那我什么时候去接你?”我犹豫了一下,想要不要就此脱身,可转念一想,这样的机会不是随时都能遇到,来都来了,干脆再待些日子。
那是晚上六点多,根据传销团伙内的作息规律,我估计大多数人都已经回房,街上不会有他们的人,一时胆大,叫了辆出租车直奔带湖路,那里有一家小书店,离我住的窝点很近,我早就注意到店里有许多传销书籍。到了书店,天已经黑了,老板娘正准备关门,我让她等等,进去挑了一本《连锁为王》,一本《连锁销售经营指南》,还有一本辛弃疾的词,挑完后出来付钱,忽然看见王浩从马路对面走来,我心里一惊,闪身躲在书台后面,老板娘拿着几张零钞大声嚷嚷:“找你钱,找你钱!”我连连比画,意思是“别急,我再挑两本”。
这时王浩越走越近,店里地方太小,我躲无可躲,只好蹲在书堆后面,心里紧张地盘算着对策,老板娘不耐烦了,拿手指头当当地敲着柜台,王浩慢慢走到门口,探头张望了一下,不过浑没在意,摇摇摆摆地走远了。我暗叫一声“侥幸”,顺手抽了一本司马辽太郎的《刘邦与项羽》,老板娘像是看出了些什么,问我:“刚才那个人你认识?”我摇摇头,抱着书走出门口,感觉脖子后阵阵发凉。
第二天小琳和嫂子把我接回住处,暂别两天,房间里已经换了一批人,王浩和管老汉都去参加“交际学”了,新搬来三个人:一个叫王志森,河南农民,大约四十五岁,爱说爱笑,为人非常质朴,我一直叫他“王哥”;一个叫赵诚,嫂子叫他“姐夫”,这人小学没毕业,个子很矮,可脾气极坏,我常在心里说他“一米四的身高,两米五的脾气”。他在房里从不干活,看什么都是一副不服气的表情,尤其看不惯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得罪他了;还有一个叫郑杰,是南阳理工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学通信工程的,刚毕业就被他妹妹骗了过来,做了大半年,熬得面色苍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鼻子上永远搁着一副深度眼镜,走起路来宛如画中金莲三寸的林黛玉,两步一颤,三步一摇,起阵风就能吹倒。
在此后的日子里,我和郑杰经常一同出入,他只有二十一岁,很多想法都很天真,有次坐在广场上晒太阳,他忽然叹息:“这世界太不公平了。”我问什么事,他连连摇头:“都是一个妈生的,你看我妹妹长得那么漂亮,我长得这么丑。”我安慰他:“咳,男人不在乎这个。”他不说话,嘴唇啧啧直响,像是在祈祷老天赐他馅饼,又像是在抱怨老天对他不公。
那段时间我一直尝试着去影响他,有次问他有什么理想,这小子是个游戏迷,大学三年,大部分时间都泡在网吧,说他最大的理想就是当个专业游戏玩家,就像魔兽世界里的传奇人物摩恩那样,一辈子悠游自在,干最惬意的活,赚最轻松的钱。
我鼓励他:“那就去做啊,不管什么样的事业,只要你用心,一定能干出名堂来!”他抱怨起来,说自己没钱,玩游戏也需要成本,他连装备都买不起,根本没法参加比赛,只能先干“行业”,赚到钱以后再去实现理想。我壮着胆子诱导他:“你们同学中有没有在华为、中兴上班的?”他说有,我接着问:“那你为什么不试着找份工作呢?你学的是通信工程,多热门的专业啊,找工作不会太困难吧?”他还是摇头:“找是找得到,不过一个月就赚那么点钱,有什么用?还是干行业好,只要吃两年苦,我就能赚几百万,到那时,嘿,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说完停了一会儿,又说他想把自己的爸爸也骗过来,他爸在河南当司机,好像是某个事业单位的员工,我赶紧劝他:“还是别叫你爸了,你看,现在你、你妈、你妹妹都在干行业,将来成功了,你们三个每人赚几百万,加起来上千万了,何必把你爸也叫来?再说行业也不是一天就能干成功的,你们三个在这里吃、住、经营,都要花钱,这钱从哪里来?还不是靠你爸在外面张罗?万一你把他也叫来了,一家人全耗在这里,只出不进,说句不好听的话,万一谁有个三病两灾的,你手里一分钱没有,怎么办?”
郑杰微微一笑:“哥,你来行业时间短,有许多事还不明白,行业是个短平快的行业,要想成功,必须集中全部精力,动用全部资源!再说,行业随时可以赚钱,只要我们家有一个上了经理,一个月收入万元,那不就足够了吗?”
有一天洗脑之后,我和他在步行街闲逛,他说自己参加过物理竞赛,我很是怀疑,心想这么弱智的谎言你都能信,凭什么参加物理竞赛?那可是高智商人士的专利。我对物理完全外行,只读过霍金的《时间简史》,还记得几个名词,提出来旁敲侧击地考他。这一考就考出真功夫来了,他给我讲黑洞,讲白矮星,讲普朗克常数、测不准原理,还提到了广义相对论和狭义相对论,讲得头头是道,我都听呆了。
那时已近黄昏,两个人都饿得肚子咕咕直叫,恰好经过肯德基,看见有个乞丐坐在对面的台阶上,一手拿着几个热包子,一手拿着瓶娃哈哈营养快线,他吃两口包子,喝一口营养快线,再吃两口包子再喝一口营养快钱,吃得香甜,喝得畅快,嘴边亮亮的全是油。吃完喝光了,这乞丐不知从哪掏出来一支烟,点上后美美地抽了一口,样子十分陶醉。
我和郑杰眼睁睁地看着他大吃大喝,肚子咕咕地叫,嘴里直冒口水,郑杰感慨:“唉,乞丐都比我们吃得好。”我说是啊,你也饿了吧?他一脸委屈:“当然饿了,谁不饿啊?”我鼓动他:“那咱们进去吃点东西好不好?鸡翅、鸡块、汉堡包,你随便点,我请客!”郑杰回头看我一眼:“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行业有行业的纪律……”
郑杰,当代的典型产品,一个高智商笨蛋。他受过高等教育,谈起相对论来如数家珍,却看不破最简单的骗局;他知道什么是黑洞、什么是白矮星,甚至知道什么是普朗克常数,却唯独不懂最简单的道理:饿了要吃饭。
这是当下的社会之病,人们不缺理论,只缺常识。最无知的人也知道几个“主义”,却很少有人能够明辨是非。人们学习吃苦的意义,学习英雄悍不畏死的事迹,却很少学习如何过好自己的日子,更不知道什么是契约精神,而传销者利用的正是这些“美德”,他们祭起“爱国”的法宝,打着“利国、利民、利己”的旗号,以“两年赚五百万”为美妙前景,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为道德蛊惑,把“成功”奉为至高无上、可以超越亲情、爱情和性别的第一准则,把一批又一批善良的人拖入泥潭,迷乱其心智,操纵其行为,扭曲其人格,堕落其道德。
像郑杰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就在我们身边,在我们日日行走和呼吸的城市中,有数万、乃至数十万的大学生正在接受着传销的蛊惑,他们本该是人中的精英,却变成了可耻的吸血鬼。当他们受到恶人的引诱,就会迅速变成恶人的同党,噩梦醒来时,他们的出路只有两条:要么赚到一些钱,成为可耻的罪犯;要么赔上金钱、健康和宝贵的时间,成为可怜的羔羊。
我回归“行业”之后,继续接受洗脑,因为嫂子另有要事,组织上给我换了个引导人,就是刚搬来不久的李新鹏,在传销团伙中,“引导人”的地位相当于“施洗者约翰”,专门负责新人的思想工作。新人沮丧时,他要鼓舞之;新人骄傲时,他要敲打之;遇到我这种油盐不进的家伙,他就要见缝插针教导之。这小伙长得很帅,可性格十分无趣,不抽烟、不开玩笑,脸上总是挂着行贿般的笑容,每天只知道谈行业,不提“行业”二字他就张不开嘴,一块石头也比他好玩十倍。
那天他和小琳带我去见一位叫贺军的小伙子,这位贺总来自山东临沂,长得又高又胖,脸上满是油光,两只手胖嘟嘟的,每根手指头都像是被水泡肿的胡萝卜,一脸都是黏糊糊的傻气。这人派头很大,嗓门也很大,斜披着一件黑色的呢子大氅,一开口声震屋瓦:“哥在家是做生意的?”我说是,他露齿一笑:“那哥算有钱人吧?”我连称不敢,说哪有什么钱,混口饭吃而已。
贺总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两个手机搁在桌上,脸上的肥肉灿灿生光,一副“兄弟也是过来人”的架势,说他爸是开煤矿的,不光他爸,连他叔叔、他大爷都是临沂煤矿界的精英,家里有数不清的钱,贺总挥霍了几年,突然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在某次宿醉之后,他和自己的内心展开了一场深层次的对话,贺总拷问自己:“难道我就这样虚度此生?”另一个贺总回答:“那肯定不行!你******这么瞎混,有什么******意思?”正在这时,他的电话响了,来电的正是那位唱衰GDP的张总,他们既是至亲,又是好友,蒙他大力相邀,贺总兴冲冲地来到了江西,在行业考察了几天,立刻下定了决心,发誓要当个煤矿业和传销业的两栖英豪,于是交了三万六千八,还把临沂的煤老板、煤少爷全都拉了进来,这些人都是豪客,不出手则已,出手就是黄金点,整个行业为之咋舌,贺总只用了短短的几个月就做到了经理,现在正朝着更高的目标迈进。
“行业难做吗?”贺总自问自答,“在我看来,只要你有人、有钱,一点都不难!说真的,从我进行业的那天起,我压根就没把什么‘万元收入’当回事,我们家开煤矿的,你说我会把一两万块钱看在眼里吗?”这时他的手机嗡嗡地振动起来,贺总看了一眼,伸手按掉,“我看中的是那后面的六位数!每个月赚六位数!还有,哥,你知道行业的‘三笔财富、五大学科’吗?”我摇头:“不是很清楚。”
贺总两手一拍,用他煤少爷特有的自豪告诉我:“你听着,三笔财富的第一笔:物质财富。只要你投入三千八,两年之后就能赚回五百万;投入三万六千八,两年之后就能赚回一千五百万,这是一笔大钱吧?第二笔财富:人际财富。你想啊哥,行业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大家一起干行业,一起奋斗,一起吃苦,将来一起成功,一起发家致富,还有比这更铁的朋友吗?哥,你自己说,如果身边有几百个百万富翁,什么事做不成?还有,行业里的人来自各行各业,就算你自己没技术、没经验,可身边有一堆百万富翁,一堆有技术、有经验的朋友,什么生意不能做?这是多大的一笔财富啊对不对?”
我连连点头,在心里飞快地算了一下,我们“体系”有近二百人,每人赚五百万,那就是将近十亿,盈利能力相当于中国移动的一家省级公司。如果全行业七百万人都能赚这么多,那就是三十五万亿,远远超过二〇〇八年的国民生产总值,照这个态势发展下去,赶日超美只是眨眼间的事,只要有了传销,根本不用发展工业、农业和第三产业,正如孟子所言,可以“执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只要派出七百万个饿瘪了肚子的传销者,拿个棉花糖就能打败金兀术的拐子马和铁滑车。
贺总越说越高兴:“第三笔财富是精神财富。哥你知道,行业是个培养人、教育人、锻炼人的行业,每个人来到行业,都能学到五大学科,”他掰着手指头数,“演讲学、交际学、心理学、管理学、会计学,只要掌握了这五大学科,哥你想想,你不就是专家吗?你不就是教授吗?你就是——人才!到那时候,下边的人想做假账蒙你,蒙得了吗?蒙不了!会计学你懂啊!下边的人想搞点手脚,搞得了吗?搞不了!管理学你懂啊,心理学你也懂啊!哥你自己说,这三笔财富重不重要?这五大学科重不重要?”
我默默领会,可还是有疑惑,举手提问:“贺总,演讲学、交际学我都明白,可这心理学是怎么回事?干行业跟心理学有什么关系?”贺总击节赞叹:“哥,这下你问到点子上了。这么跟你说吧,你加入行业后,是不是要发展自己的业务员?行业是个特殊的行业,你叫朋友过来,是不是要揣摩他的心理?这不就是心理学吗?你用白色谎言把他骗过来,他会有什么反应?他要跟你吵架怎么办?他要打你、骂你怎么办?你是不是还要进一步揣摩他的心理?这不就是心理学吗?”
我目瞪口呆,心想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我的儿啊,原来你是这玩意儿的干活,汝之学问何其野蛮乃尔,“人类文明花园的野公猪”之谓诚不诬也,哎呀,善哉善哉,呜呼哀哉。
事实很简单:真正的心理学是一门严谨的科学,需要统计调查、分析研究,还有许多深奥的理论,并不是简单地揣摩某人心理。如果仅仅靠揣摩别人的心理就能成为心理学大师,那算命先生就该当选下一任上帝。几十年前陶行知先生说过:算命先生是整个中华民国之军师。现在军师不让他们干了,这些家伙全都改行做了传销。
这堂课的主要目的是端正我的心态、坚定我的信心,贺总讲了半个钟头,然后在我的签名本上写下一句赠言:选择大于努力!这话不是很新鲜,前面那位陈锐已经写过一遍了。我接过来久久端详,心中十分困惑:什么叫“选择大于努力”?为什么一个动词可以大于一个形容词?他说这个是什么意思?提醒我不要努力?想了半天没想通,怀着惆怅的心情黯然下楼,身后的贺总披着黑呢大氅殷切嘱托:“哥,好好干!一分耕耘一分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