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月4日 小雨
量变引起质变,这句话还是很有道理的。
在被他逼迫着看了无数吸血鬼电影参加了无数哥特派对后,我终于不再讨厌这种东西,也许是麻木,也许是有免疫力了,总之我可以平心静气地听他跟我讨论他对于这种黑色文化的独特理解,甚至认同。
这座古老的城市在世人的心目中总是溢彩流光歌舞升平,可是,就在我们每天生活和行走的城区下面,竟另有一番景象:阴森恐怖死寂无声,俨如人间地狱,六百多万巴黎市民的尸骨长眠在第14大区的地下。
我们新租的公寓就在14区。
搬家之前我根本不知道,我们会天天睡在坟场上面,而且还是个巨大的坟场。1786年,巴黎瘟疫横行卫生情况紧急。当时人们习惯死后葬在家庭附近的区教堂的墓地,这些墓地尸满为患,每个墓穴都加挖了好几层,人们为了埋葬新的逝者,将以前地下的白骨都掘出地面,尸骨满到溢出来了。黑死病瘟疫和天花盛行,整个巴黎上空飘荡着浓浓的腐尸味。据说最著名的巴黎香水,就是为了遮蔽那些气味而研制出来的。当时政府为了解决公众卫生危机,毅然决定将市区的公墓全部翻出,把埋葬的尸骨全部转移到地下的废弃采石场。共有六百多万人葬身于此,整个墓区有六七个街区那么大,总长两百八十多公里。
后来,巴黎的市民们又在这个巨大的坟场上生活了数百年,听他说完这些时我被雷到了,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整个巴黎就是一个巨大的坟场的画面,太不可思议了。接着,他马上就提出我们去这个地下墓区参观。
他像是叛逆期来迟了的孩子,越是非法的小众的对他来说吸引力越大,更何况以他现在的财力和能力,只要是他想做的事几乎没有做不到的,尽管我很害怕,尽管这是个非法集会,但我知道非去不可,我拗不过他。
因为墓区还没有对公众开放,我们只能偷偷溜进去。
数十个打扮成吸血鬼和僵尸造型的朋友们先在我们公寓的楼下集合,然后大家一起出发前往传说中的地下墓区举办一个黑摇滚音乐会。
几十个“活见鬼”集体走在阳光下的景象已经足够路人瞠目了,更恐怖的是后面的经历。
几分钟之前外面还沐浴在正午的阳光下欣赏巴黎街头的美景,可经过一小段幽长昏暗的走廊后,死亡的气息就扑面而来。在狭窄的甬道两侧是由人体的股骨、胫骨和颅骨堆叠而成的厚墙!那些尸骨就像柴禾堆一样,垒放得整整齐齐。用尸骨摆成的奇特造型更是随处可见,进去不久,我就见到了一整面由头骨码成的厚墙,乍一看到,会有种到了十八层地域的错觉。
这种感觉很奇特,让我心跳加快肾上腺激素飙升。我兴奋并不是因为害怕,每个人的身上都藏着这些骨头,总有一天我们全都会变成这样。曾看过报道,著名的吸血鬼小说女王安妮赖斯就是在这里找到创作灵感的,这里早在数百年前就举行过很多著名的秘密聚会,就连巴黎地矿大学的学生们也被政府批准每年来这里搞一次大型聚会,唯一的要求是在他们离开前必须把留下的垃圾带走。
有大胆的朋友拿起两根大腿骨当鼓棒,即兴奏出一段打击乐。大家都很兴奋,这里果然是刺激灵感的好地方。同行的一个黑人朋友从骨堆中捡起一块头骨吓人,放回去时却发现手上粘着些绿色的粉末,阴森地闪着冷光。有些尸骨上还长着绿色的小蘑菇。在我们头顶上方,冰冷的水珠成串滴落下来,仿佛是石灰石天花板和骨墙在默默地流泪。这里不通电,我们只能借助烛光照明,摇曳不定的烛光更增加了这里的神秘气氛。我不知道这种感觉让我的脑子里分泌出了什么,但我觉得很爽很过瘾。
听同行的朋友说,巴黎圣母院、卢浮宫都是由这个巨大墓区的采石场内采集的石块建成。曾经数千年不见天日的石头们经过加工成了倍受景仰的华厦,当初的建造者和设计者们以及巴黎的居民们如今却长眠地下,人的命运与冰冷的石头相比,真真教人无法不思量。
海涅说死亡是一个凉爽的夜晚。
哈夫洛科埃里斯说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
我们被死亡包围着,被阴郁的狂躁的音乐包围着,却有一种强烈的期待,期待着在有生之年做出点什么,好让自己和那些骷髅白骨有区别。
今天是个记得书写纪念的日子。我和他,深度思考了我们的人生。
死亡,是值得敬畏的。
2004年6月13日 浓雾蔽日
他是真的病了,尽管已经做了好几次整形修补手术,还用了一些可以迅速恢复身体提高活力的药物,最终还是病倒了,他的皮肤极易受到感染,一天必须换好几套经过消毒的衣服。
我觉得这跟这段时间我们疯狂地迷恋哥特小说和哥特音乐有关系,我们的作息时间变得混乱了,他身体的免疫力也降低了。
医生把我叫到一边,单独对我说,他做的那些特殊护理疗程影响了健康,整形手术中的用药也破坏了他的生理平衡,他们怀疑复杂的用药史和激素的使用诱发了卟啉症。激素可能是在他去过的美容院里接触到的,为了迅速体现出美化效果,美容院极可能给他使用了大剂量的激素制品。
但现在分析这些也没用,我很少去美容院,对于他用过些什么并不了解,对于卟啉症,也同样不太了解。但医生的态度很严肃,他们说在最后确诊结果出来之前最好让他尽量少接触紫外线,不要接触阳光,那样会很损伤他的皮肤,严重的话会后果不堪设想。
我担心极了,这种听都没听过的病到底有多严重。先不告诉他,一切等到最后的血液化验结果出来再说吧。
2004年6月15日 淅淅沥沥的雨
真的,他是真的换上了那种怪病,据说是血液里的问题。准确地说,他患的病属于血卟啉。这两天我天天都泡在网上,想多查些资料。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大跳。这种病是相当恐怖的。
美国宾夕法尼亚州5岁女孩卡西克纳夫天生患有一种罕见的卟啉症。她一接触阳光身上就会起水泡,甚至连普通的灯光都会伤害她,只能终日生活在黑暗中,而且像吸血鬼一样经常要输血补充血色素。
医生很认真很专业地给我解释:血卟啉症实际上是一种称为卟啉的色素聚积在皮肤骨骼和牙齿中所引起的相关疾病的统称。他告诉我,虽然他们还没有接触过这种病人,不过只要按他们的步骤治疗,理论上这种病还是可以控制住的。
医嘱上写着,要避免给病人吃大蒜,大蒜里的某些成分会在病人体内发生作用,产生不适感,病情严重时,还可能导致一系列的精神疾病,需要家属细心照顾。我被医生的态度吓住了,他说理论上可以控制住病情,但他们还没接触过这种病人,毕竟这种病是很罕见的。难道他们是想把他当成小白鼠?
不能再等了,必须把病情跟他说清楚了,我会建议他暂时离开法国,去对治疗这种怪病比较有经验的美国。
2004年6月17日 阴
他一定是走火入魔了,他竟然说患上这种怪病竟然是上帝的恩赐,是该隐在考验他,选择他做他的弟子。他拒绝医治,他说一旦治好了病就剥夺了他成为一名真正的吸血鬼的资格。
又是吸血鬼,他现在岂止是不正常,简直妖魔化了自己的人格。是我不好,没有阻止他去跟那些哥特狂热爱好者的聚会,他受了太多精神荼毒,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幻境了。我不敢告诉医生,他还磕过药,那些人什么都敢吃,从咳嗽药水到迷幻蘑菇,什么能制造幻觉就吃什么,还美其名曰为了寻找灵感。当着我的面他虽然不承认,但我敢肯定他是吃过的。说不定那些东西也是他患病的原因。
这样下去不行,他昨天中午出去买了个棍子面包,虽然戴了墨镜和帽子,可手背上还是起了一串小水泡。他坚持只吃消炎的抗生素以消除皮肤的症状,而不针对那种怪病做任何治疗。
2004年7月23日 热
他一定是疯了。
我在冰箱里发现了半瓶很可疑的红色液体,他后来承认那是一瓶动物血液,他喝了一些,感觉头不那么晕了。我说那只是心理作用,动物的血液怎么能让他的病情缓解呢。不过他坚持说有效,事实证明,今天他的睡眠的确好了一些。
他还是坚决不肯去医院。以前他白天还会去上课,陪我玩,至少还算正常,可这几天,他开始过完全日夜颠倒的生活了。
如果不送他去医院,我觉得我会疯掉。
不写了,他不舒服,又在发脾气了。
2004年10月8日 皓月当空
我们现在像真正的吸血鬼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
我不得不迁就他,每次跟他说去医院就好像要他的命,他瘦了许多,变得很敏感,易怒。昨晚下了很大的雨,打雷时他的情绪有些反常,疯了一样抱住我的手咬了起来,我忍住疼,让他吸了一些血。吸过血后,他说感觉好多了,可又觉得对不起我,我最近身体也很虚弱,上星期我去做了人流,那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但是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那个孩子是不会健康的。
去医院打预防针时做了个血液检查,医生说我的血型很特殊,他们的血库里没有,万一遇到失血过多的情况会有生命危险。他听到后就跟我说,每个月去抽一点血快递回国,他会安排人帮我把那些血保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我有些困惑,虽然他又跟我提出了结婚的事,可我怎么能在他现在这样的身体条件下结婚呢?难道我们只能在晚上走进教堂吗?像僵尸新娘?
蒂姆伯顿的新电影僵尸新娘,我们一起看了,并不恐怖,倒有些黑色幽默,很喜欢。他最近精神状态也稳定一些了,开始着手以后的事,他给我描述过的种种设想无不体现出他卓尔不群的那面。人不疯魔不成活,如果治好了他的病却让着世界少了一位天才,那我也会因此而成为罪人吧。不如就像现在这样,服从命运的安排,接受这个特殊的身份。
出国已经有段日子了,将来还是要回去的,回去后能做什么,怎么做,这些都是问题。不过他似乎已经有了些打算,暂时还不想跟我说,不管未来会怎样,我只想跟他在一起。
每天,我们日出而息日落而作。
我怀念阳光,怀念远在万里之外的露露,好久都没有收到她的信了,我也写的很少,希望她过得比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