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的打斗因为广清子受伤而暂停。他的动作稍慢了一点,被紫砂在肩胛骨上刺了一个通透的窟窿,只差两寸就到心脏,那时他也就步了哑巴的后尘了。
他的肩膀血流如注,但嘴巴和舌头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因此破口大骂越骂越来劲越骂越大声越骂越投入越骂越豁出性命。
于是婵九适时地捂住了他的嘴。
广清子问:“干嘛?”
婵九说:“口渴吗?”
广清子说:“有点儿。”
“那就歇一会儿。”
寒山扶着广清子,柳七把婵九挡在身后,玉梨三呆立一边,垂云远远地站在高台角落,很显然他对紫砂的畏惧难以克服,稍微靠近一些都让他胆战心惊。
己方人虽多,却没有丝毫取胜的把握。紫砂看他们,也仿佛在看几个死人。
只听寒山一字一顿地问:“在成为紫砂之前,你又是谁?”
紫砂笑了起来:“我以为师兄没兴趣知道呢。你们当中已经有人知道了,何不问他们?”
所有人的第一反应是垂云,但垂云苍白着脸摇头,他不是不知情,而是不能说。
广清子于是不耐烦地大喊:“问不出来!”
“那你们猜?”紫砂又故意做出一副调皮的模样。
哈?猜?几个人简直要气乐了,要是能猜出来,他们早干嘛去啦?
只有玉梨三茫然中回神,打破了沉默:“不用猜了,她先前已经说过了,在成为紫砂之前她是蓬莱派掌门。”
婵九说:“你胡说什么呀?蓬莱派掌门一直是明见上人啊,这丫头只不过是……”
她突然住了口,慢慢地转头,用惊骇之极的眼光望着紫砂,柳七和广清子也仿佛受了重重一击,只有寒山勉强维持着镇定。
“你就是明见上人。”他说。
这句话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紫砂用另一个肯定句回答了他:“我就是蓬莱派掌门明见上人。”
婵九、柳七和广清子同时大叫:“怎么可能?!”
广清子急得都结巴了:“寒、寒山!明见上人是是是个老头子啊!第一性别不对,第二我虽然孤陋寡闻,还从没听说谁能修修仙就返老还童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从生到死犹如江水东流,不管是对凡人还是对我们,没有谁能逆流而上!”
“不,有的。”寒山说。
“你说她返老还童了?”广清子指着紫砂问。
寒山摇头苦笑:“不,是我。”
他望向婵九,婵九也看着他。
包括柳七,他们彼此之间都清楚寒山是逆流而上的那一个。
在五百年天劫中,他因为怀揣婵九的内丹,奇迹般地没有死于天雷,而是变回了婴儿。
“可、可明见上人确实是个老头子对吧?”广清子急于向柳七求证。
柳七说:“我认识玉清真人,也知道峨眉派的顽石师太是一位比丘尼,可几乎从没听说过有关明见上人的传言。现在想来,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我还真的一无所知。”
广清子又问:“寒山寒山!你二百多年前跟着师兄来过蓬莱岛,见过明见上人没有?”
寒山说:“师叔忘了,二百多年前你也来了,但那次明见上人身体不适,根本没有出来见我们。”
广清子捂着伤口瘫坐在地。
婵九喃喃:“这么说,明见上人非但不是个老头子,反而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天啊,这也太……”
“明见上人从来就没说过自己是个老头子。”寒山苦笑,“蓬莱派与我们两大门派并不亲近,近二百年几乎不通声息。我们虽然知道蓬莱派掌门明见上人,可不约而同地按照玉清真人的模样,先入为主地把她想象成一个仙风道骨的老人,连师尊本人都没能免俗,竟然还做出收她为弟子的傻事。所以今日我们如此惊讶,能够怪谁呢?”
“怪我们自己。”玉梨三小声道。
寒山问他:“你是怎么猜到的?”
玉梨三实话实说:“我认识她比你们久嘛。”
“垂云。”婵九问默默站在一边的守门神兽,“这所有的你都知道?”
垂云苍白着脸:“我知道她在我出生之前就是蓬莱派的掌门,我必须听她的吩咐,遵守自己的誓言,其余的事情我不清楚。”
紫砂,或者说明见上人鼓起掌来:“好了,真相大白,七宝归一,你们都可以死了!垂云,你自尽吧!我不喜欢你,想换个更听话的守门兽。”
垂云颤抖着跪下磕头,恭顺地说:“是。”
婵九怒道:“你们胡说什么?!垂云别听她的,她有病,而且病得不轻!简直是疯了!”
垂云哭了,他向柳七借刀自尽,普通的刀剑很难杀死神兽,只有妖刀才爽利。
柳七怎么可能借给他,一脚就把他踹下了高台,说:“这傻孩子也有病!”
明见上人不无得意地说:“你以为把他支开就能救得了他吗?他还是要死的。我敢打赌他今天会不择手段地自我了结,因为我是蓬莱派掌门,我的话他不敢不听!”
“你笑什么?”寒山怒意盈胸,“你堂堂一个掌门,玩弄阴谋诡计,嗜血好杀胡乱行凶,威逼无辜之人自杀。明明是剑仙门派,却与昆仑派、峨眉派结下血海深仇,门下弟子个个入魔,蓬莱派千年基业尽毁,你还很得意吗?!”
他骂得铿锵有力,明见上人一时竟无言以对。
柳七和广清子“霍”地抽出了武器,提防她杀来,然而她不怒反笑,说:“你讲的这些东西,其实我一点都不在乎。”
婵九问:“那你在乎什么?”
明见上人用闺蜜聊天的语气问她:“哦?你又在乎些什么呢?”
婵九昂首挺胸大声说:“我有师父,有朋友,有喜欢的人,他们每个人我都在乎!”
明见上人惋惜地摇头:“你真累,我只在乎自己的脸。”
脸?
其余人都猜到她会说出“只在乎自己”之类的话,却没猜到她会单单提起一个“脸”。
“你的脸怎么了?”婵九问。
明见上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说:“你们刚才说,外界人人猜我是个老头子,其实猜对了一半。”
“一半?”婵九问,“什么意思?”
“我是个老太婆!”明见上人掩嘴微笑,补充,“当然是以前。”
这句话说出来只有婵九和童稚心态的广清子感到惊讶,其余人都暗自点头,因为这才是符合逻辑的答案。
明见上人本就不可能是一名少女,就像玉清真人不可能还拖着鼻涕要糖吃一样,他们的年纪在这里!
比起凡人来,修仙之人的寿命漫长,衰老也慢得多,但却不是无限的。
剑仙修行有三个阶段:火九、雷九和幻九,对应着天火劫、天雷劫和雷劫之后。他们往往要修行到火九的第六层,外貌才能停止变化。
换句话说,万一某个人资质奇差,到了八十岁才修炼到这个层次,那么就算他能幸运地渡过天火劫,往后数百年,天雷劫之前,他都要以耄耋老人的样貌度过了——尽管可能身轻如燕。
顺便说火九第六层并不是很难修炼,大部分剑仙都能在四十岁之前达到。
再顺便说妖不受这套规律的影响,谁让他们是妖呢?
寒山看上去年轻是因为他入门时才三岁,加上天资奇佳,十五岁就修成了火九第六层。现在的二十多岁模样是他花了四百多年长的。
明见上人渡过了五百年天劫,又在渡劫之后才继任了蓬莱派掌门,至今三百余年,算起来她少说有八百岁了。
玉清真人九百岁,看上去已经是凡人六十岁的样貌,明见上人虽然比他年轻,但也青春不到哪儿去,她理应是一名老妇。
她或许也像寒山一样曾经返老还童,可寒山只花了数月就长回了原来的样子,而她——如果从化名紫砂拜入昆仑派那天算起的话——至少同样的外貌维持了八十年。
这实在是有点儿逆天了。
“为什么?”寒山直接开口问。
明见上人也很好奇:“寒山,你是怎么返老还童的?”
寒山觉得这事没必要隐瞒,而且有利于拖延时间思考退敌之策,于是解释了一番,告诉她自己是怎么渡过五百年天雷劫的。
明见上人啧啧称奇,然后说:“我和你一样。”
“一样!”婵九再次吓了一跳,“这么说你也是被雷劈成小宝宝了?”
明见上人点头:“但我无意中随身携带的不是你的内丹,而是破阵。准确地说,我是想藏在巨鼎里躲过天雷劫,却歪打正着捡回了一条命,还独得了三百年功力。”
看来寒山的奇遇并非他首创,原版在这儿呐!
她继续道:“当时我虽然已经修行了五百年,可由于师姐和师兄们嫉恨我,经常在师父面前进谗言编排我的不是,于是师父也逐渐厌烦我,疏远我,那五百年中的后四百年八十年,我都是在暗无天日的内岛度过。”
她冷笑着转向婵九:“所以我也没骗你,我真的有很长很长时间没见过太阳。”
婵九面无表情:“不,你骗我了,你说的是——从来没有。”
“好吧。”明见上人也不纠缠。
她不无凄凉地说:“我无人指引,等修炼到火九第六层时,看上去已经四十多岁了。随后又过了四百多年,不由得让我两鬓斑白、老态龙钟。”
“破阵,”她指着巨鼎说,“只有我师父明白它是个宝贝,可他不知道该怎么使用,也不喜欢它的笨重——我师父待人看物,从来不管才干用处,只看样貌,美的就喜欢,丑的就讨厌——于是破阵被随意放置在弟子惩戒洞,而我是那儿的守洞人。”
“天雷袭来时,我以为躲在内岛洞中就能够避开一劫,没想到依然如故。情急之下我躲进了破阵,紧接着便被一道炸雷劈中,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