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有太阳和月亮,就有阴影
——题记
黑娃吊死在院里的歪脖子树上,用他的结实的红裤带。他的裤子滑脱下来,身上的一切也就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死去的人是不知道羞耻的。他把羞耻全留给了活着的人……十几年以后,我仍记着那根红裤带,一合上眼,就能看见一具悬着的尸体在眼前黑洞洞的空间里晃动。就是到了今天,我仍感到恐惧,而且缺乏自首的勇气——承认黑娃是我杀的。
说是我杀的,却又不是我杀的。我常在那些模糊的回忆中翻腾——于是,我把这想法写信告拆铁力,他竟冒着如注的大雨赶来,倔头倔脑地说此事与我无关——是他害了黑娃……这是后话。
说来这事极其的简单——从高平水库工地演出回来,我把四十元钱撂在床头,就到院外的水管前去冲澡。等我回来,那钱就没了踪影。
当时,准确点说,是一九七四年,我们文工团还窝在一个小院里。房子只有两排,而且全是黄土筑的。团长铁力,还有我们的“党代表”都是各自占去一间的,办公兼着下榻。我们这些“毛头”,统统是四人一窝“煮”。活该倒霉的是我和黑娃,明琪,还有刘喜儿——我们的宿舍西邻是茅厕,一到夏天,那臭味能熏死个人。后来明琪那么一摔死,一个屋里就只剩俺们三个人。
没说的,偷钱的人不是刘喜儿就是黑娃。
在这里,我想罗嗦地介绍一下他们各自的身世,以便读者帮我判断他们哪个是贼——
刘喜儿是拉二胡的。他的老爹是个瞎子,早年常掂着一把二胡在城里的街头游走,自拉自唱——唱的尽是秦腔野调,说雅点是卖唱,说俗点是乞讨——只是比乞丐的手段高明些罢了。这个丢下一角,那个撂来五分,确是这么拉扯着刘喜儿度过了困难的年月。俗话说,老鼠生娃打地洞。没说的,刘喜儿二胡也就拉得极棒,且深得村邻的喜爱。到了七二年,他被下乡的铁力相中,于是,就被招到文工团来。无须多说,瞎子老爹自然是他赡养。一月四十多元钱,他将一大半寄给家里。平日手头总是拮据,抽的是九分钱一包的“羊群”烟,紫红的嘴唇常被那烟燎起火泡……
再说黑娃。他十岁的时候,他爹喝了敌敌畏。有人告发他爹是苏联特务,说他爹肚里装着电台。说来也怪,经别人这一咋呼,他爹竟真的常听见自己肚里有苏联广播电台在播音,于是,就在一个秋夜里“自绝”于人民了。到了七一年,告发他爹的那人酒后失言,说他是出于宿怨,诌出那话整治黑娃爹的……这话传到黑娃妈耳朵里,她便天天找府哭闹。黑娃爹的冤案大白天下后,政府就给黑娃安排了工作——因他自幼识点乐谱,加之嗓音尚好,就到了文工团。他身材单薄,眼神抑郁,我们就送他个雅号叫“大姑娘”……
他俩谁是贼呢?我感到迷惑,迷惑得摸不着头脑。
现在回想起来,只模模糊糊记得那天天气很热,热得人头发根子生痒,眼球直溅火星……这都是些与丢钱无关的题外话。不提。
天擦黑,黑娃和刘喜儿回到“窝”里。那时候刚通电——我们那个黄土堆积的小城,一切都比省城晚半个世纪。假若我没记错,悬在屋梁上的那盏灯泡是十五瓦的。灯火惨淡得使人脸色暗黄。
刘喜儿眯缝着眼,如他瞎子爹一般,忘情地拉着二胡。拉的是《喜洋洋》还是《农家乐》,因年月已经久远,记忆模糊了。
黑娃呢,神情恍惚地坐在床头,看着一册《革命歌曲大家唱》。他的精精似乎很紧张,时不时地抬头瞥我一眼,好象在我的脸上搜寻着什么……那当儿,我在团里搞创作,用他们的话说是个“才子”。可我只会写“学大寨”的歌词,学小靳庄的三句半、对口词。当时时兴这个,我能在社会上站住脚跟也全靠这个。那当儿还没有稿酬,我家里还有一位老母,经济自然也不宽裕。四十块钱没了,把话说白了,就得勒紧一个月的裤带——一和黑娃上吊用的那条红裤带一模一样。听崆峒山的那位老道说,红裤带可以避邪……我想我当时的脸一定憋得绷紧。一见黑娃那副神色,心儿就冬冬地打鼓。坦白地说,我疑心是他偷了我的钱。
我没言声走到床边,愤懑地坐下。床头上放着一本书,是高尔基的《人间》,我托人从省城买来的。那年月,买一本好书看真不容易。
黑娃见我气色不好,嘴唇蠕动半天便问:“怎么啦?”
“我钱丢啦!丢得真他妈的莫名其妙!”我声音很大,几乎是吼着说。我期望着手脚不干净的贼在我的震怒声中露出马脚来。
黑娃身子一哆嗦,慌忙就说:“真的?”
“这他妈的还有假?”
刘喜儿停住手,惊愕地睁大眼睛。二胡声也就戛然而止了。
黑娃说:“我回来的时候,见你床上扔着一堆衣服,对了,还有那本书……我拿了戏本,脚都没立稳就走了。噢,门还是开着的……”
在这种时候,谁都会为自己不是那贼而找来千条万条的证明材料。若是我,我也会这么做的。
刘喜儿听黑娃那么一说,立时急红了眼。他把二胡一撂,气愤地说:“黑娃,你……你可是曾经回来过一次的人。我呢,压根儿就没有回来过。这你知道……”
妈的,都一推六二五,莫非那钱长上了翅膀?
刘喜儿的话里是夹着枪棒的。很明显,他也怀疑这是黑娃做下的手脚。同时,我也有种预感,我觉着黑娃很象那个贼。俗话说,做贼心虚。要不,你惊慌个屁!
一时,黑娃成了唯一的嫌疑犯。他有嘴难辩,只是一个劲地冲我说:“真的,我没偷!我不是贼!你知道,我和你,还有明琪,我们是极铁的‘哥们’……”
“找别的证明材料吧!哥们告哥们黑状的人多的是,别说偷钱啦!”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刘喜儿为什么比我还愈加地愤懑。
黑娃急得满头是汗:“确实,我敢起誓,我没有偷钱,没有!……”
就在这当口,门外有人喊黑娃。说是铁力团长找他。黑娃的神情变得愈加阴郁。他一边往外走,一边不住嘴地喃喃表白:“我不是贼!确实,我没有偷你的钱……”
黑娃一走,刘喜儿就直撇嘴:“看他那一张嘴脸,钱肯定是他偷的!”
我只有沮丧。就算钱真的是黑娃偷的,我没抓住人家把柄,又能怎么样?
第二天一早,我们文工团院里传出一条新闻来,说是黑娃在高平水库工地演出时,随口对一个民工讲:天津出了一个小靳庄,害得全国不安宁,一窝蜂跟着瞎折腾哩。那边已将情况反映到团里,铁力团长说是要收拾黑娃呢。这话在下边风传——在那个时候,风传的消息常常比报纸上的新闻还真实。这话可没掺假。
果真,黑娃的神色有几分不对头。他去水管前刷牙。当时我和一个女演员也在那里。他直眼看着女演员,喃喃道:“小杨昨儿个丢了四十块钱。那不是我偷的……”
女演员一愣,哗地吐掉口内的牙膏泡沫,“什么,小杨丢了钱?”她扭过头来看我,我沉沉地点一下头。
黑娃仍在自我表白:“真的。那钱不是我偷的。我和他,还有明琪,我们是很好的朋友,都属猴。我怎么会偷他的钱呢?……”
他说的没错。我和他,还有死去的明琪,确曾是极好的朋友。我们三个都属猴,住一个屋,又几乎是同时进文工团的。三个人三个脾性:明琪胆大妄为,天王老子也不怕娃则象个姑娘,树叶子掉下来也怕砸头;我嘛,取他们二人的中和点。
正因为脾性各异,凑到一块儿才有趣,单调的生活也才有点色彩。日月一长,我们三个就有了“文工团三只小公猴”之称。可一只“猴儿”偏偏就摔死在控峒山里了——假如我没记错,那是七三年的秋天。
我和黑娃,还有明琪去崆峒山游山解闷。我记得那天天气不好,阴云在山涧悬飘,黑糊糊的。爬到半山腰,我提出下山,明琪就骂我不是个男子汉,黑娃也说山上有个老道,我们何不找他去抽一签,算算我们未来的吉凶祸福。我不好多说什么,便硬着脖颈随他们爬山,去石洞里找那老道。
手真霉!我们三人抽的竟全是下下签。
老道手捏着竹签,沉吟半响,突然说:“恭喜你们三位啦!”他手指着明琪,说,“玉皇大帝要收你去做书童。”尔后又对我和黑娃说,“王母娘娘想让你们二人去做她的侍从。”
我想:侍从大概就是今天的警卫吧。我的妈,就我和黑娃这体格,还能做警卫?
明琪不信邪,直骂那老道满嘴喷粪,胡诌八扯。
可就在那一天下山的路上,明琪一失足,滚下山涧去。等我们唤人将他拾出来,他已成了一堆零件……话扯远了,再说回来。黑娃刷完牙走后,那女演员对我说:“黑娃莫不是有了神经病?”
神经病?一句话把我吓得倒退三步:“你别胡说!”可我心里却隐隐地有一种预感,总觉得他有几分异常。同时我也在想:莫非我真的冤枉了他。妈的,不就是四十块钱吗?丢了就丢了,挨个肚子疼算了。我抱定主意不再提起这个话茬。
节外生枝。我怕冤枉了黑娃,不再提丢钱事——用他的话说,我们毕竟朋友过一场。可他却死抱住那事没完。
他去找铁力团长。当然,这是铁力团长后来告诉我的。他阴沉着脸说:“团长,你知道,我是不会做那手脚的。小杨的钱,不是我偷的……”
团长有了几分的不耐烦,挥挥手说:“好了好了,我知道啦!去吧……”
谁知第二天一早,黑娃再一次叩响了铁力团长的门。不过,他的声音有了几分的颤栗:“团长,你能相信我吗?我确实不是贼。我不会的,我和小杨是朋友……”
团长来了气,眼珠子一瞪:“你让我怎么相信你?你怎么能证明你没有偷他的钱?”
“我,我……”黑娃只是支吾,半晌都寻不出半条证据来。团长说,当时他的身子在哆嗦,脸色刷地一下苍白了。他低下头去,不敢用眼睛直看着团长。
团长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你没偷,慌什么呢?”
后来,黑娃是怎么走的——带着什么样的一副神色走出屋去的。很遗憾,团长没有跟我讲。
自此以后,黑娃见到谁,不论是否认识,不管人家对此“案件”有无兴趣,他都要主动表白一番:“小杨丢钱是真。可我不是贼。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有一天,我记得天气很闷,团长在院里的梧桐树荫下歇凉。自然,院里还有许多人,包括我。黑娃为了洗清白自己,似乎不肯放过任何机会。他窜过去,几乎是在哀求:“团长,确实,那钱不是我偷的……”
我想,他当时一定盼望有人说一句:“是的。我知道那钱不是你偷的。”可他失望了,没人替他说这一句话。
团长似乎愤懑了:“不是你是谁?秃子头上的虱明摆着——你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
黑娃急得快要哭出来。他哽咽着嗓子,半天,突然扭身跑回宿舍去了。
本来可以了却的事,经他一折腾,竟弄得满城风雨。人人都说他是一个真正的贼呢。对,团长说得好;你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我再看他那举止神态,更觉着他鬼鬼祟祟的。
就在这以后不久,我做下一件卑鄙的事来——我偷看了黑娃的日记。现在回想起来,那段话常常使我的神经颤栗——“在他们的眼目中,我是一个真正的贼。天知道呢。日月一久长,我竟也怀疑我是一个贼,那么我把小杨的钱偷去做了什么?模糊了,一切都记不清了……”
狗日的,装什么蒜!我把日记本放回原处。我想,当时我的浑身被气恼吹得胀鼓鼓的。我竟想恶狠狠地教训一下这小子。现在看来,我才是真正地做了一次贼。
自这以后,黑娃就有点臭名昭著了。刘喜儿天天找团长吵嚷,说是他不愿与贼同窝,他宁愿和别人挤一张床睡。我是丢饯的主儿,自然也不能装哑,于是,就随刘喜儿一道寻团长要房。
几天后,我和刘喜儿一同搬出去,分头挤进别的屋去了。
黑娃那小子因祸得福,居然与团长平级——独个儿享有一间小屋了。
黑娃自己独占一间小屋并不是件美事。我发现团里的人自那以后几乎全不与他说话,躲瘟神似地躲着他。我想他的心里一定很孤独。不过,这也是对他手脚不干净的报应。
就在这以后的不几天,团里突然召开大会,说是要批斗黑娃,让他在大会上作检查。
黑娃的头蔫得象枯草,脸色苍白。我发现他身子一个劲地筛糠。他的嘴唇在哆嗦:“我,小杨的钱,可能是我偷的……”
我记得,当时铁力是怒吼过一声:“钱的事后边再说!先说你对学习小靳庄是什么态度?老实坦白!”
黑娃的额头上直冒虚汗。我坐第一排,一切都看得真切。他抬头与我的目光相遇,赶忙又将头低下去,哆哆嗦嗦地说:“我,我好象说过那句话,随便在下边说的……”
“说的什么话?”
“我说,天津出了个小靳庄……”他说着,身子斜斜一歪,突然栽倒下去了。
会场上一阵骚乱。铁力团长跑过去,慌忙将黑娃扶起来,扭头低声对“党代表”说:“我看,就到这儿吧!”
“党代表”稳若泰山地坐着,摇摇头,坚定地说:“这可是个立场问题啊!”
铁力团长没再言语。等黑娃醒过神来,批斗会继续进行。
接下去是发言。自然,我是开头炮的。我说黑娃如何地道德败坏,如何地手脚不干净,又是如何地对学习小靳庄表示不满等等。
我记得黑娃当时嗫嚅了一句:“小杨,你……”
当时,我打了他一个耳光:“这里不是贼说话的地方!”话音刚落,他身子一歪,又一次栽倒下去了。……以后回想起来,我总觉得我是打了我自己一个耳光,脸面烧得烫手。
十几年后,铁力团长对我说,那一次批斗会是他嚷着要开的。
几天安然无话。
可就几天之后,黑娃上吊了——用他的那根红裤带。我听了跑去看,只见他悬在树杈上,舌头伸得有半拃长,把团里的姑娘吓得远远地跑开。
我心里突然一酸,毕竟我们曾朋友一场;毕竟,我系的是和他一模一样的红裤带。
现在,不能再不说这红裤带了——
前面我说过,我和黑娃、明琪曾上过一次崆峒山。明琪那么一死,黑娃的精神就有了几分的异常。晚上我常听他说梦话。拉开灯一看,他的头上一层虚汗。我把他摇醒,他就说做了一个噩梦,并将那噩梦讲给我听。我敢说,我若是做了那个梦也会惊出一头虚汗的。
我记得他曾对我说:“咱们该不会给玉母娘娘去做侍从吧!”
我说:“不会的。你一个男人家,怎么也信这个?”
他自个儿就喃喃:“我真不愿意去干那活。听说皇宫里侍候女人的男人,都是被阉过的。”
我哑然失笑了:“你是怕也将你阉了?”
他不言语。以后,精神就愈加地惊悸不安。
终于有一天,他来找我。他说他去崆峒山找了那老道。老道说若不想去做侍从,就必须系一条红裤带——那玩意是避邪的。他央求他妈缝了两条红裤带:一条他系着,另一条说是送给我。
我说:“莫信那老道的话,他满嘴胡言乱语呢。”
我记得真切。当时他对我说,崆峒山上的神真灵——说是五八年大炼铁,一个小伙子将崆峒山上的巨钟用火烧了三天三夜,将钟烧得通红,尔后一桶凉水泼上去,巨钟被击得粉碎。可没出三天,他浑身就长满水泡,痛痒而死了。“唉,明琪可怜呢。他现在正给人家做书童。我们再也听不见他的歌声了。”
他说得有鼻子有眼,令人毛骨悚然,不得不信。为的是图个吉利,我就接了那条红裤带,将它系在腰里了。可现在,他却用那避邪的红裤带结果了他的性命。
他的母亲来了,哭得死去活来,有什么办法呢,都怪他自己。他母亲用手将他的眼皮往下抹,他却是用力地睁着……难道他是死不瞑目吗?
到这里,故事该结束了,可偏就没能结束。
十几年以后,我离开了那个城,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有一天我偶尔去翻那本《人间》,哗啦啦却从书页里掉下四十元钱来。我不禁愕然了。
我不知道钱是怎么钻进书里去的。
反正,自那以后,黑娃的死就象慢性毒药一般渗入我的血液,常常在我的心内发作。我总觉着是我害了他,见我结果了我的朋友的性命。我觉着我应该接受法庭的审判,不然,黑娃的死就会象影子一般地时时追随着我——我真担心我也会象黑娃一样,用那条避邪的红裤带结果了我的性命。
终于,我鼓足勇气回到了那个小城。我如实地向法院交待了这一切——是我冤屈了他害了他的。我愿意接受法庭的审判。不想法院的同志却说,你先回去吧,不久前铁力也曾来过,他声称黑娃是他害的,他愿意接受审判……莫非,他也遭受着良心的谴责?
经过法院再三审理,宣判结果如下:黑娃确系自杀。虽然饱含他杀因素……故事写到这里,我不知道该如何写了。那么,就到这里结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