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事,想不透的绝多绝多。
穷困已经潦倒的根根,一下子竟能暴发,腰杆子日益硬棒棒,刚强强起来。一个关山的乡人,就全都惊目乍舌,口涎漫流地既是嫉妒,又是羡慕。心儿痒丝丝的,迷迷朦朦中就也想做出一个黄金的梦来。日等夜盼,那梦却总是不见降临的。
“驴日的,咋做下的手脚?”邻里乡人思谋得发昏,却仍—腔迷惑。跑去问根根,根根就凝着一脸的神秘,不透风不漏雨地说;“榆木疙瘩人,能做什么手脚?还不是靠先人留下的一把杀猪刀……”
村人不语言,心内却流着万千的蹊跷,谜就象幽深的狭谷一般也愈加地深沉了。
“驴日的,下辈子让他脱生成一头猪!”无奈,留给村人的只有诅咒。“他独独一个人地暴发,钱会使他嘴上长疮,屁眼里生蛆。他没得好死的!”
根根心内明如镜:村人的诅咒将会绝对的应验——确乎,他会没得好死的。在极遥远的过去,他已经嗅到了他尸体的腐味,他已经感觉到了一场残酷的死亡。
根根家世代以屠宰为业,算得上是一个世家。人儿生得瞟圆,常年有下水填肚,荤腥不断,堪称八龙潭首家富户。灰土墙上,展览一般地挂满铁钩,捅条,浮石,还有尖叶刀与大砍刀。根根爹倒下一蹬腿,杀猪的刀子就“过继”给独子根根。根根曾随爹学过一阵:用捅条捅猪的交裆,用嘴将白猪儿浑身吹得滚圆……臊腥味于他来说是早已熟惯了的。他掂着杀猪刀,独独一人拉着烫猪的潲桶,汗爬水流地走乡串户,为人宰猪杀羊。吃荤的喝辣的,走时还得怜上一挂猪肠子……以后,根根讨了一个寡妇做婆娘。那女人,生就的孤寡相,但人好,邻里乡亲的忙都帮过,人见人说好,自不必说,也是根根的一大帮手——跟着秀才的做娘子,跟着杀猪的翻肠子。她见日的随根根出外,做那苦臭的活计,没半句的怨古愠诏。缺憾的楚却怀不上崽,日渐一日的竟成心病,身板子消损得类若麻杆,脸而蜡黄蜡黄。到头来终是一卧不起——有一日在道场上晒太阳,捉虱子,不想竟挺尸在那里了。
人死如灯灭。入土,下葬,拉倒。
婆娘一倒头,又将根根一人撇在了世上。他终日蔫头耷拉的,瞪得圆圆的眼睛也失去神光。紧跟着,公家言说他杀猪宰羊是“尾巴”,须得割了去。
潲桶给砸着稀碎,浮石扔进后沟,铁钩与捅条被废品收购站搂了去,只剩给他一把尖叶刀……家境完全衰败堕落。根根一蹶不振,终就流为一个浪子,常年于山地里游走,日渐地就为邻里乡亲所嗤鼻——拿他调弄取笑,做玩物儿开心。人人念他可怜,没盐没醋的过日月,却没一人入进他那脏窝里去看承他,伸胳膊伸腿地拉他一把。
他的头发乱糟糟的,状如黄麻。脸面浮虚而痴呆,眼色自然是死呆呆的。不笑倒罢,一笑,真叫人浑身的骨子发颤。他穿一身的黑,万般脏破,看过去就更黑,且屁股上常洞。
孩儿们冲他吼:“嘿,根根,二脸露出来喽!”
根根住了脚,拿眼睛直勾勾地勾孩儿。末了就“嘿嘿”地发出笑来,嚎着嗓门子冲孩儿唱:
不提不说不伤心,
说起提起泪淹心。
裤裆裆烂成个蜂窝窝,
谁不知大叔我没老婆……
孩儿们哄地一笑,跑散开去……
村人谁也不曾想到,就是这个根根,二下子竟能暴发。莫不是应了古人的话:三十年河南,三十年河北之缘故?一个巨大的谜,罩着乡政府,也罩着想做黄金梦的人。
根根买回一台手扶拖拉机,见日的在山野里疯跑,震颤着这个古老而又偏僻的山洼。乡政府刮目相看,村人皆惊愕根根呢,满是皱纹的脸目意外地生亮,圆圆的眼里溢出讪灿的光……岛枪换炮,拉潲桶的不再是硬轱辘板车——“拖拉机一响,黄金万两!”根根开着拖拉机,满沟里瞎跑,威风八面地显示。村人就在心里咒骂:真他妈的那个……瞎子沟的李二,年愈古稀,满脸的皱纹象是被鞭子抽出来的,两只浑浊无光的老眼类若两孔枯井。不必说,他也在做着黄金梦。他拄着木棍,足步一颠一颠挪过去,嘶着喉咙问:“根拫呀,敢问你在这山沟里终日地疯跑,到底要找寻的啥么?”
根根眼内生辉,忙道:“拣死猪死羊呗!瘟死的,毒死的全要。你家有么?我给你一张大票……”
李二木木的,摇一摇脑壳。末了,就又疑惑地问:“要那死的做么?”
根根说:“这二年,我就凭着一把杀猪刀,宰活的,收死的……”话到这儿,他神秘得却不肯再言语。
李二知道根根肚里装的啥下水——曲曲肠子疙瘩心。他浑浊的老眼里挤出一缕干涩诌媚的笑,舌儿结结地说:“根根呀,念当年,你爹还与我有过几番交情呢。旁的不说起,十八年年馑那会儿,他和我一起还下过口外哩。那当儿,黄蒿长得齐人高,若不是我搭救,你爹他早就填了狼肚子。没说的,那当儿还没你,你还在你爹的腿肚子里转筋里。论起来,我也逛救过你的一条小命……”
根根满是皱纹的脸面陡地生涩呆板起来。
李二的喉音嘶嘶的,腔内装着咔不尽的痰。他乞怜哀求地说:“叔的日子过得悽惶,少盐寡醋的。你就念叔当年和你爹的交情,让我那大孙头——你那大侄子随你去,多少赚几个。我一把年纪的人喽,也会念及你的恩情的……”
拫根脸而上纵七竖八的皱痕,囫囵囵盛着万千的秘密。他显得极是为难,沉吟半晌方说:“大叔,不是我根根绝情少义。做这档事,搭不得伙的。他乐意做,就让他独个一人去闯荡呗!”
李二脸上浮出一朵失望的云。他嗫嚅着少牙的老嘴,身子颤颤巍巍的:“敢问,你收些死猪死羊的做么?”
根根神情突地呆滞,瞬间又显出一缕狡黠的笑:“大叔,我不瞒你。我把收来的这些伤猪死羊,拉到西安城去,皮儿剥了卖给皮鞋厂,肉么,卖给炼油厂……就是这么的赚来的钱。”
李二长长地唔一声,眼内顿的生亮,不再言语,脚步颠颠地回转屋去了。
以后,李二就嘱孙子乐乐满沟里拾拣死猪死羊。拣足十头,用硬轱辘板车拉到县城,尔后乘汽车到宝鸡,再由宝鸡乘火车到西安……言说这次只是寻路探径,暴发的日月自在后头哩。
乐乐—走,全家的人就激动焦躁地等盼。
等了足足五天,乐乐孤独一人回来了。脸面灰得看不见血丝,一进屋门就直骂根根不是人,是猪生的狗养的——他费劲把力地把死猪弄到西安,哪有皮鞋厂、炼油厂收猪皮腐肉那档事?白颠跑一趟不上算,还白白仍了三十元钱在路上。“驴日的?长了一肚子瞎下水。咱抓钱不成,反倒抓了一把屎!”
李二只是一个劲地叹气,干涸的眼内注着一洼惆怅。他骂根根是个没肝没肺的驴。骂过了就直悔,悔得肠子根都发残酷的现实,打破了李二一家人的黄金梦。
无人得趋乐乐的后尘。谁家再死了猪或羊,便一统地交给根根,换回一张硬铮铮的大票,自觉也是值当的。根根呢,也乐得屁颠,一个劲儿灿灿地笑——一车一车地将死猪死羊拉往西安去……根根大把大把地赚钱,裤裆不再是蜂窝窝,一统的的确良,凡力丁。惹得村人心儿一拱一拱地不安。根根看得出,村人都是拿白多黑少的眼睛照他呢。他知道,那眼目里除了嫉妒,还搅杂着几多的愤恨……就在村人个个咒他骂他的当口,根根做下一桩惊人魂魄的事来——他从腰里掏出八百元钱捐给乡里,言说是支援筹建学堂的。乡领导大惊,灵魂随之也大震。当下组织村民召开大会,郑重地授给他一面鲜红的锦旗,且命名他为“屠宰专业户。”
嘉奖完毕,乡领导让他上台讲话。他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嘶着喉咙说“……村人都说我没得好死,我认!我是个老光棍,没娃娃,我赵家到我头上,大概也要断根绝户了。我不想旁的,只想让后辈别在我的坟上砸桃木楔子。拿出八百块钱,就当是给自己头上积点德,让咱山沟沟里的娃娃都学好,不再象我……”
村人个个哑然无语,木呆呆地瞅着根根泛痴。
没人再敢小看根根——根根成了“典型”。县里开会,总也忘不了唤他。他的名宁常在报纸上,广播里出现。乡领导也荣耀——这是他们的功绩呢。
根根活在人面前,神气万般,原是呆滞黑灰的脸面竟至也活泛起来。没有钱来泪汪汪,有了钱来气昂昂,世间就这老理,谁不认也没法。
出外奔波冋来,极根灭了拖拉机,手提着摇把朝家走,脸上漫着笑,乐滋滋地就唱小曲:
墙头上跑马还嫌低,
面对面坐着还想你。
坐在你跟前还嫌远,
总不如和你脸贴住脸。
日头栽进窝去,留一丝余辉给天地。距根根家十米开外处,撑着一座石板屋。独眼喜柱坐在道场上拷麻杆,秃尾巴狗在苦楝子树下撒欢,噢噢地叫春。喜柱眼馋地瞅着根根,心内骂道:妈的,有钱人就这德性!
天暮黑,夜尚未成熟的时候,喜柱看见一个女子走进了根根的屋舍。那女子极是水灵,瞄上去有三十开外,皮肤白的如石灰。看得喜柱独眼痴直,浑身儿泛木,如是一块树根卧在道场上。
第二天一赶早,喜柱就在村巷里张嚷:“嘿,别小瞧根他还是一头老骚驴呢。”
村人皆惊,迷惑地直瞅喜柱。
喜柱的独眼频频地眨巴,如是获悉了震惊地球的新闻:“咋儿个夜里,一个女子摸进了根根的屋。那女子好漂亮哟,让人看着肉儿都发麻。”
村人说:“不会吧。他一把年纪的人,好歹能寻个母的跟他过日月,就是造化呢。漂亮女子看得上他?喷啧!”
喜柱独眼一瞪:“我亲眼瞧的,差不了!现在这世道,有钱就能买到年轻和漂亮。根根兜里有的是钱,大把大把为女人花钱,他驴日的舍得呢。”
有人问:“照你这一说,根根咋儿个夜里跟那女子滚一个被窝了?”
喜柱说:“没错。你瞧根根那情种坯子,他能让一块美肉白白从他嘴边溜走?”
村人哗地大笑。有人戏谑喜柱是只独眼,瞄得准,地道的好猎手。有人说,想不透根根五十的光棍汉,竟做下旁人说得干不得的艳事来。驴日的,栽进桃花潭去了……就在村人骂骂叽叽的当口,根根来了。他腰杆儿挺得极直,走路也有力,咚咚的。他跟村人招呼一声,就从衣兜里掏出一包“大前门”,分头递上一根。
独眼喜柱“嘿嘿,”一笑,说:“俺,俺们吃大户了!”
根根没言语,“嘿嘿”地只是笑,笑得极响,极亮。
一个楞小子瞅瞅喜柱,嘴巴儿一嗫嚅,言道:“根根,听独眼说你又要讨婆娘了?”
根根倒是痛快:“是啊!范家台的,也是一个可怜人。”
楞小子吸口烟,打趣地说:“根根,你老实说,咋儿个夜里,你是不是跟那女人不正经了?”
根根一听,急得脸面通红,一个劲儿地表白:“没得。我不是驴呢。我手头有的是钱,我要堂堂正正地明媒正娶。做那手脚,日后我在村里的眼目中,还算个啥人哩?”
接着,他言说那女子名唤凤英,是个小寡妇。原属狼家嘴人,换亲换到范家台。她男人颈项上坠着个瘘瓜瓜。说心里话,她死也看不上那个女婿。可为了哥哥能娶上媳妇,她硬是把眼泪往肚里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来到范家台。过门不多日月,她就想从高石崖上跳下去……还没等她死,她男人却患了霍乱症,先她倒头蹬腿了。婆婆说,她生是范家的人,死是范家的鬼——如此的她在范家守节十二年。前些时,根根去范家台收购死猪,心里对那女人有了意思,脚步也就跑得勤快。一来二去的,那女人竟答应日后给他做婆娘……独眼说:“根根,你好口福吸!——老牛啃嫩草,世上打灯笼难寻的好事哩。日后,你可是再也不用唱‘裤裆裆烂成个蜂窝窝’那歌了。”
根根憨憨地一笑,说:“啥日子了,还唱那调?”
根根一走,村人就直叹:言说人走运,吃石头喝凉水也克化;人倒霉,喝凉水也塞牙哩。
独眼说:“驴日的,那女人瞄上根根的钱了。她要嫁给根根,日后准会卷包了根根的钱,跑出关山,到外头去寻野男人哩。”
村人啧啧地以为是。
日月飞快地流去。山秃秃的,看不见一丝的绿叶。河面上结下一层浮冰,晶晶地泛着白光,刺人眼目。没有雪,整整一冬不见有雪落下,馋石黑兀兀地吓人。再有八日,就是乡人欢渡的春节了。
王家岔的王炳盘算初二日给娃娶亲,宰一头猪待承亲朋不必说,请的屠夫就是根根。那一日,根根用拖拉机载去了潲桶屠具。车斗里却还坐着一个女人,那就是凤英——乡领导做媒,风英的婆婆也就不敢多言——他们已择下黄道吉日,说是正月十五月圆那天成婚——你半面破镜子,我半面破镜子,凑到一块儿就是一个满圆哩。今儿个,凤英随来,说是给根根做帮手的。
喝一杯熬得浓酽的罐罐茶,根根叼一拫纸烟,提着尖叶刀说就上了道场。
一阵猪叫。几个壮汉从猪圈里将猪拖将出来,嚎叫着将猪压倒在道场上的方右桌上。根根扔掉烟屁股,左膝顶着猪肚,一刀捅进猪脖子。猪儿剧烈地耸动,嚎叫。刀一抽,一股红血“嗖”地涌出来,王炳端着瓦盆去接猪血。猪浑身颤抖一阵,四蹄一蹬,便不再动弹。
潲桶里已经盛满滚烫的水。四个帮忙的壮汉,扑通将猪丢进湘桶里,把着猪的腿与尾巴,翻来倒去地荡。
根根走过去,用刀尖在猪的两条后腿上扎个窟窿,挂上铁钩,叫一声“上架”,几人一齐动手,就将猪儿悬悬地倒挂在空里——挂在道场的栗木树树杈上。
用浮石蹭,卷刀刮,三下五除二,一头猪儿便白如雪。
根根持刀在猪肚上扎个孔,捅条伸进去,在猪的交裆处乱捅。尔后,将嘴搭上去,鼓着腮帮子猛吹。凤英就拿棒槌“咚咚”地在猪身上敲。
村人叽啧:男人挣钱哩,女人打杂哩。直说这倒是蛮好的一对。
根根卸下了猪头,执刀便开膛。摘下猪尿泡,王炳的小儿子眼尖手快,赶忙抢过去,倒了尿,吹成个大汽球儿在道场上玩。
凤芩从根根手里接过猪下水,极是认真地在潲桶里边用捅条翻洗着猪肠子。洗干淘净了,就将一挂下水扔进根根的竹筐里——猪下水是归屠夫的。
话间,王炳的婆娘已将猪血煮熟,端上道场,亲切地招呼邻里品尝:“吃一块吧!鲜亮得很。”
村人不客气地人捏一块叭嗒叭嗒地吃。
王炳的婆娘:丢下瓦盆,在衣襟上揩揩手,脚步颠颠地挪过来,对凤英说,“听说你娘家在狼家嘴。论起来,咱们还是一个大队哩,我娘家在五里沟……”
凤英喜喜地与王炳的婆娘山聊海扯。
王炳的婆娘说:“前几个月,我们五里沟死了个人。年纪轻轻的,说是初五就成家娶媳妇的,不想腿一蹬就死了。他好个没福呢。”
凤英觉得蹊跷:“好端端的人,他怎的就死了?”
根根忙着摘卸猪的心肺,耳朵却直直地仄愣着。
王炳的婆娘说:“人倒运,平路上也会栽死的。只怪他没福——人一躺倒,家里人就慌了手脚,忙地请来大夫,治了三天也没能把他治活。大夫说,他是吃了瘟猪肉……”
根根惊愕地一扭头,刀尖“刺”地划到指头上,疼得他不由地尖叫一声。
风英慌慌地凑过脸来,颤着喉咙问:“怎么啦?啊,血口子!”
根根如是失去魂魄,脸色死白死白的。他丢下刀,掩掩饰饰地说:“不,不打紧。划,划破了点皮!”喉音结结的,挥身儿一个劲地哆颤。
王炳的婆娘慌忙撕一块破布,缠在根拫的手指上,尔后又用细线牢牢地扎了个紧。
根根灵魂似已飞出七窍,眼目泛痴,手中的杀猪刀也是颠颠的。凤英一个劲地追问:“今儿个,你是怎么啦?”
根根茫然地吱唔:“没,没啥,”他愈是掩饰,惊慌儿就愈是显露得明显。
好不容易将猪分了“边子”。根根匆慌地收拾了屠具。王炳留他吃饭,他脸面苍白得怕人,连连推辞:“不啦!天色不早了,我得早点赶回去。”
王炳开过钱,根根便摇响拖拉机,拉着凤英,“嘟嘟”地朝八龙潭开去。
凤英觉得万般困惑,大声地问:“你,是不是病啦?要不要找个大夫瞧瞧?”
根根说:“心儿个慌得不安。没啥的,自个儿得的病自个儿知道。”
山路曲曲的如羊肠。暮色苍苍,囫囵着将山吞了。山地里一派死寂。谷显得愈是深,山就显得愈是瘦。苏家河在看不见的谷底哗哗地喧响,呜溅。
根根目内迷迷茫茫的如是罩着一层雾。他木然地扶着车把。拖拉机皮球似的在不平的山道上弹起,落下……突然一个急转弯!根根来不及掉转方向,只是绝望而悲哀地“啊”叫一声,拖拉机便一倾,滚下山去……根根与凤英没有死。村人都说他们命大。
拖拉机击磕得已不能再用,根根和凤英的头上都留下血口子,用破布条紧紧地箍着。凤英回娘家去住。根根终日抑抑郁郁地,如是患了一场大病,常常独自一人地坐在道场上晒太阳泛痴。
年三十那天,根根不知抽的哪门子筋,突然从瞎子沟请来了八位乐人,说是要在他家的道场上吹吹打打。乐人迷惑,问他为的那般。他就粗暴地嚷:“用不着多问。给你钱就是!”
消息四下传开。村人一统地蹊跷。见了根根,不解地就问:“根根,听说你请了吹鼓手?”
根根的头捣蒜似的点。
村人又问:“大过年的,你请吹鼓手干什么?”
根根说:“我耍送鬼,送冤死鬼!”
送鬼?村人愈加迷惑。再问,根根却只是木木地摇脑壳。
独眼说:“依我看呀,这小子一摔,莫不是把脑壳摔出啥毛病来了?”
村人啧啧地又以为是。
那天黄昏,雪下得猛,一冬的雪似乎全集中在那天落下。漫山洼里一片白。雪花粘粘呼呼的如棉絮,在天空里撕扯着,飘飞着。丑陋而怕人的馋岩,黑谷,一统地雪白。
八个乐人鼓着腮帮子在根根家的道场上吹。唢呐声呜呜咽咽,如泣如诉。
道场上挤满看热闹的村人,叽叽喳喳地不断议论:“大年关的,根根胡成什么精哩?”
“听说,他脑壳出了毛病!”……
就在这当口,根根从屋舍里走出来。一村的人眼目全直了一一根根披着麻,戴着孝,怀搂一捆干柴走上道场。他跪下去,极是虔诚地生一堆火。尔后回屋去,抱出一个木箱,慢慢启开来——啊,一沓一沓的人民币硬铮铮地诱惑人心。
根根再次跪下,磕三个响头,眼肉涌流着泪,一张一张地在火上烧着人民币黑厚的嘴唇不住地张合,呜呜咽咽地念叨着什么——似在默默地祈祷。
村人大惊。一张张愕然的面孔。嘴儿张口,却惊得“唔”不出半个字来。
独眼跑过去,颤着喉咙嚷:“根根,你烧的那是钱呀!钱呀!”一边说一边就去拉根根。
根根跪得死牢,颤着喉咙嚷:“你滚开!滚开!我烧的就是这钱。全烧光,烧光,烧的干干净净,一点不留!”
一张张人民币,在雪天的火中,抖抖地燃烧。唢呐呜咽,风撩着根根的孝袍,显得万般的凄楚,悲凉。
远远的雪地上,一个人儿朝这边奔来。近了,才看清是独眼大声地喊:“凤英;快点!根根烧钱哩!看样子,他是疯了!”
风英拎着一个瓦罐,里面盘着烧好的年节的肉。她思谋根根独个一人过年,也实是可怜的,便将烧下的肉拎一罐给根根送来。不想,却撞上了这惊人魂魄的场面——风英跑上道场,见根根一张一张地将钱投入火中,脸面刷地煞白,一股血直往脑门上涌。她咣地丢掉瓦罐,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根根,你是疯了吗?”说着,伸手就去夺木箱。根根气恼地将她一推。凤英身子一歪,差一点滚下逬场去。
根根泰然地仍是将钱往火屮投……
凤英哭叫着,不住地摇拽根根的肩膀:“根根,你,这究竟是怎么啦?”
根根呜咽着喉咙说,“我是个屠夫。我杀过猪,我也杀过人……”
村人哗然,皆言说这根根已是疯透了,不可再救药了。
独眼只是叹:“嗨,这下完了。钱一烧光,凤英还能跟他?人家看中的是钱哩!”
凤英嚎嚎啕啕地哭,削瘦的肩膀在风天雪地里激烈地耸动。哭声伴着唢呐的呜咽,风雪的呼啸。
根根说:“你让我烧吧!全烧了,送给鬼,送给他们吧!他们不明不白地就死了……”
一杳一沓的人民币化为灰烬,伴着雪在道场上扬扬洒洒地飞飘。根根回屋去,挑出白幡与一挂纸钱,接着又在那火上烧,烧……吹鼓手腮帮子上的丰富的肌肉,颤颤地耸动,唢呐里便发出一长串的悲音来,碎心断肠的。
沉甸甸的雪,从铅色的高空里,悬悬浮浮地飘落下来,企图将这世界染成一个纯净的白——它落在丑陋的黑谷里,落在或凹与凸的山地里,落在根根的身上,落在所有生者和死者的身上……根根是彻底地疯了。
沟岔河畔,常能见到他——木木的脸面,木木的眼,痴直得如是一个呆人儿。他孤独一人地游走,浪荡。偶尔,也哼几句山曲儿:
荞麦开花花抱头,
先是朋友后是仇,
哈蟆叫唤嘴朝天,
没打没闹结下些冤……
根根气短地唱。到后来就曲不成词,一句一句地说词。说到后来,抽抽嗒嗒地就哭,哭了一阵,又嘿嘿地笑……村人谁也不曾想,十五月圆那日,凤英竟挟着包袱卷儿,出人意料地来八龙潭与根根成亲了。没有婚礼,因两人都是“二婚头”,村内也便无人前去道贺……凤英的到来,先是让村人吃惊,尔后便给村人留下一个极浅的谜。
瞎子沟的李二说:“根根他是活该呢。钱,能全让他一个人挣了?这也是老天爷对他的报应……”
乡领导目瞅着根根疯癫癫的身影,心内就悲楚楚的,似乎有万般的难过,“唉,可惜哟!多好的一个专业户,突然地就疯成这样!老天不睁眼啊!”
渐渐地,村人又拿根根当玩物儿开心,取笑。笑罢了却又迷惑,根根是如何挣的钱,又是如何的疯成这般?……根根这家伙不是人,他把一个深沉的谜永久地留给了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