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年头过去了。
起初,独娃老是嚷着和城里人过活不惯。她的穷讲究也真是太多了:天天早晨刷牙,往脸上搽油。时不时地就嚷他抽烟太多,他偏是多抽。她给他买了一包花茶,他不沏着喝,偏用罐儿熬了去喝。他说这才带劲哩。她给他买了一个玻璃烟灰缸,让他不要将烟灰磕到地上,他总是忘,弄得满地的烟灰,免不了就遭许燕一顿数落。
许燕呢,也是在这种不和谐中苦捱着日月。她买了书來看。看罢了将故事讲给独娃听。独娃不是丢盹打瞌睡,就是不着边际地说什么:“给猪吃洗衣粉长膘哩。”“明儿个该垫猪圈了。”“红狗家的庄基没批下来。”……一听独娃念叨这些,她一时就没了情绪,翻过身子就去睡了。转眼一想:生活的道路不是你自己选择的,是命运为你铺就的。即是命运所定,那你就硬着头皮走下去,也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了。
她身体虽说肥胖,行动不便,出工却一天也不少拉。日日随大队人马下田劳动,不论是拉粪、锄地,还是摘棉花,她都干得卖力。谁料想评工分时,却只给她评了个“5”分,只因为她是个“候补社员”。
可村人却不拿她当“反革命”待。该唤“二奶”的唤“二奶”,该唤“二嫂”的唤“二嫂”。只是大队革委会却时时对她留有戒心,生怕她捅下了什么漏子,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一个暮雨的黄昏,邮递员送来了信和报。长贵翻翻一看,有一大卷东西是寄给许燕的。他用手捏捏,鼓鼓的,硬硬的。他的神经突然一颤,阶级斗争的弦立时也拉紧了,他犹豫了片刻,眉毛一皱,从抽斗里拿出剪刀,嘁哩咔嚓地就将那卷东西剪开了。
抖落开来一看,他却傻了眼:那尽是些什么宝贝玩物呢?一卷卷过期的废报纸。妈的,寄这玩意干嘛?长贵不敢掉以轻心,一张张的细心查看。看过来,又看过去,什么也没有,连一张简单的便条也没有。
妈的,也许这里面有大文章呢。长贵将那些报纸摊在桌上,差人去唤许燕来,自己的眉头却又皱成了一疙瘩。
许燕来了,没一缕的恐慌。长贵将报纸卷递给她,说:“东西我们拆开检查了,有几个问题,请你说清楚,免得以后出岔子。第一个问题,这报纸是谁寄来的?”
许燕说:“我妈妈。”
长贵翻开本子在上面记着。“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周俟松。”
“干什么的?历史上有何问题?”
“历史淸白。现任南京一家中学的校长,曾是江苏省政协委员。”
长贵点点头,又问:“她寄这些旧报纸来干什么?”
“这是我写信让她寄的。我想用旧报纸,裱糊我家的那土墙。”
长贵见盘问不出什么破绽,就让她挟着那卷报纸走了。他用一双冷峻的、充满审视和威严的目光瞥她一眼,也跟着走出了大队部。
远远的,许燕看见前边大槐树下聚拢了一群人,围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叽叽喳喳地在谈论。那男人一身城里人装扮,听说他是红狗的大后人,六十年代上的大学生,现在商州地委工作。他的名字叫玉生。他和那群人谈着,不时地瞥许燕一眼。许燕赶忙勾下头,神情慌慌地从他们跟前走了过去。
她听见他们是在谈论她呢。同时,她也看见长贵远远地朝大槐树走来了。
“唉,真是凤凰落架不如鸡呀,”玉生说,“别看人家今日落脚到了这般地步,想当年,人家的爸爸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呢!”
守守问:“怎么,她先人当过大官?是县长还是州长?要不,就是个商会的会长?”
长贵已来到大槐树下,仄愣起耳朵听讲。许燕呢,也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
玉生说:“你老哥就知道官——知道官大压死人这个理。人家的爸爸,在国外国内都有名哩,是个台湾人,叫许地山,是个很有名气的作家哩!”
“作家?什么是作家?”村人懵懂了,扬着一张张惶惑的脸,直直地看着玉生。
还没等玉生答腔,长贵巳挤进人群,撇撇嘴说:“哎呀,‘坐’家你们都不知道哇?坐家坐家,就是在家坐着呗!你们婆娘坐月子,不就是在家坐着?坐在家不劳动箅什么好汉?噢,闹了半天还是个台湾人,那这里面就更有问题啦!”
玉生被弄得哭笑不得,嘴张了张,想说什么终又没有说。
许燕听见了,心如被捅了一刀,欲要流血似的。她想扭身去争辩。可转眼一想,你能跟他争辩得清吗,就是辩清了又有什么用?父亲在九泉之下,又能帮你什么忙呢?他只能为你难过,为你哭泣,仅此而巳了。哦,我的命好苦呀!她一边为自己而悲伤,另一边,也为长贵而可怜——多么的愚昧无知呀!难道这个古老的土塬,埋葬的仅是先祖的文明,而留给后人的只有愚昧、守旧和落后了吗?她如此地想着,突然地就加快了脚步,喘着粗气向家里跑去。她真想对着上苍大哭一场。她觉得她脚下所走的路,是没有尽头的,她好象在上一座没有顶的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