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娃又要和个外路人结婚了。这消息很快地就传遍了全村。
革委会主任长贵听说独娃恋的那女人曾是个反革命分子,心下就忿忿然的。在一个暮黑的黄昏,他在村头碰上了独娃。以前他曾同情过他,现时却拉长了一张脸,沉沉地说:“独娃,你是找不着女人啦?”
独娃知道长贵肚里的葫芦装的是什么药。他扛着锄头,“嗯”了一声,说:“就是的!我就是找不着女人才找的她!”
长贵给噎住了,半晌才说:“你是娶婆娘哩,不要掀起尾巴见是母的就成。脑子里阶级斗争的弦可松不得哩!”
独娃说:“你放心。她不会给你惹祸丢脸的。”
长贵见他吃了秤砣铁了心,不好再说什么,抬腿就朝火队部走去了。
第二天,许燕又来帮独娃收拾屋子。晚间,她在三剩家和三剩的女人睡一个大炕,一清早就来独娃屋,东扫扫,西擦擦,末了就对独娃说:“过几日咱们上镇上照张像吧。”
独娃嘿嘿一笑:“照那玩意儿干嘛?能吃还是能喝?”许燕说:“结婚嘛,好赖得照张像。”
独娃说:“咱村上人,人老几辈的,谁结婚照像来?没照像,婆娘就不会生娃来?咱们半截子入土的人了,厮跟着去照像,让人笑话哩。再说,照张像要花块儿八毛的哩。”
“你不照,就是嫌弃我哩,嫌我给你独娃丢人了!”许燕不高兴了,“咱俩都是从风风雨雨中过来的人,照张像,日后才有个纪念哩。我兜里有钱,不让你独娃掏腰包就是了。”
遭许燕一顿数落,独娃不言语了。他抝不过许燕,几日后,披了一件旧棉袄,极不悦意地跟许燕去镇上了。
出得村来,被一帮青年人瞧见。有人就问:“哟!干嘛去呀?”
独娃勾着头不言语。倒是许燕落落大方地说:“照像去呀!”
见两人顺着沟道走下去,青年人忍不住就嘻笑了:“嘻,半辈子人了,也照结婚像风流去!”
“城里人,兜里有钱。吃不准要大弄一场哩!”
“到时候咱们相约着去闹洞房……”
不几天就是独娃和许燕的喜日。一大早,村人就开始忙活了。许燕穿着新崭崭的上衣,从三剩家走出来,向独娃家走来。迎亲的队伍马上点燃了鞭炮,辟哩啪啦。可可夹在一群孩子中间,连滚带爬地在地上抢未爆的哑炮。站在一边的五十五岁的红狗,看得有趣,一弯腰将可可抓过来问:“可可,你知道你爹今天干嘛?”
可可先是不语,旁边的人就逗他:“你不知道哩!”可可一歪头,说:“我就是知道!”
“那你说,你爹今天干吗?”红狗问。
“娶媳妇哩!”可可一扭头,又钻进孩子群中去抢哑炮了。
村人哗地一声笑了。于是,又有人拿红狗取笑了:“今日个人家独娃娶媳妇,哪天轮到你呀?”
这红狗妻子早亡,因孩子年岁已大,不好意思再娶,一晃就十几个年头过去了。一听这话,他立刻恼了脸面。“放你娘的屁去!我一把年纪了娶谁呀?要娶就娶你娘!”
说话间,许燕已来到独娃房门口。门口放着一张臬子,桌子上方的土墙上贴着一张毛主席的画像。独娃和许燕站在毛主席像前,主持婚礼的守守即刻大声喊道:“新郎新娘,向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三鞠躬!”
独娃和许燕向毛主席像三鞠躬。接着,守守将一碟子水果撒向人群,立即引起一阵骚动。完毕,独娃和许燕就屋内去。
中午待客吃的是清汤面,俗称哈水面。相传明正德年间,这土塬上出了一个状元,叫康海的在朝廷里做事。他听说一顿哈水面,竟至医好了皇后的一场重患。于是,就把这哈水面的烹饪技术,象引种一般引到这土塬上来了。这面的做法极有趣,半两一碗,薄得如绢,汤是油花花的炖鸡汤,拌妥佐料,油盐酱醋皆有。碗的面只有一筷头,呼噜噜吃光了,汤又是不能倒的,须倒进汤锅里去热,重新捞上面,浇上的却仍是那汤。久而久之,就得了一个诨名“哈水面”单听这名儿,你可能恶心得了不得,但一经吃了一碗,就馋得还想吃二碗。
村上帮忙的人多,饭就一直吃到黄昏。天一擦黑,闹洞房的人就涌进了家门,炕台上燃着一盏油灯,和一束劈开的小柴棍。因为那时火柴紧缺,有钱无处买,许燕就让独娃劈了这些柴棍,说是备下给闹洞房的人点烟用。
在这土塬上,闹房三天不分大小。因之晚上来的人也就极多。一个小伙接过一根“宝成”烟,他本是将独娃唤“二爷”的,却偏笑着对许燕说:“点烟,给五爷点烟!看我年纪小,人小骨头老嘛。”
许燕瞄一眼独娃,独娃笑着不言声。入乡随俗吧。许燕就拿了一根柴棍在灯上燃着,说:“五爷,你抽烟!”说着就给那小伙将烟点上了。
一句话惹得村人大笑。许燕红了脸面,这时才知上当。
闹房闹到酣处,长贵进来了。独娃忙说:“是咱村的主任。给主任点烟!”
长贵抽着烟,美美地咂了一口,正色地对独娃和许燕说:“我是来通知你们的。经过大队革委会研究,同意将许燕户口落到咱们村上,列为‘候补社员’。这也没啥,如果表现得好,到时转正就是了。”
许燕和独娃立时傻愣了。
一个小伙子嚷叫道:“哟,稀罕呀,只听说有中央候补委员,还没听说过有什么‘候补社员!”
长货没言语,瞪那小伙子一眼,扭身出门去了。
闹房的人见独娃和许燕神愦开始痴直,楚楚的,自觉没趣,各自便散去了。
一个屋子,顿时只剩下许燕和独娃,还有可可。独娃见许燕心内难受,便拉过可可,想让孩子乱乱她的心。他对可可说:“可可,快,叫妈!”
不想可可已明了世事,他一歪头,倔犟地说:“不,她不是我妈。我妈叫人拉走了,她死啦!”
一句话说得许燕更是难受。她蜷缩到炕角,忍不住,竟至嘤嘤地哭起来。
独赶娃忙劝说:“哭啥哩!‘候补社员’就‘候补社员’,只要他给工分就成!”
许燕还是嘤嘤地哭:“没想到,我竟落到了这步田地!”……哭着哭着,就拽过了被角,将头深深地蒙在了被子的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