塬上的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地球是一个圆。四季随之也就是一个圆。
天长月久的,大队革委会见许燕人还老实,并无“反革命”之心——也许她是个例外,人未死,心先枯了呢。渐渐,也便改变了对她的看法。之后不久,队上办了“兽医站”,因找不着合适的“兽医”,听说许燕在大学曾学过畜牧,也许懂一点,就让她去了,并且在全体社员大会上郑重宣布:将许燕的“候补社员”,转为“正式社员”,每日记十分工。
许燕坐在会场上,激动得不能自已,泪珠涌出了眼眶。到兽医站后,她更是兢兢业业地忙活,常常是从这家猪圈里跳出,又跳到那家的猪圈,满身的泥巴,满腿的猪尿。
在这荒僻的土塬上,兽医和大夫一样,都是受人敬重的。她是鸡狗鸭,牛马羊的大夫。她见天忙活,却无非是干些劁猪骟狗的营生。若是公猪倒也罢了,只须割去后腿间的两个睾丸就可了事;遇上母猪,那可就不同了,常常要折腾个把小时。在猪的痛苦的挣扎和呼唤声中,于小肚处割开一道口子,伸进一把铁钩进去,左钩右挂的……许燕头疼死了。无奈,还得咬着牙去干。
对于独娃的处世为人,她满腹的不痛快。这种不痛快积郁在心底,竟酿成了难以言传的痛苦。她常常独坐在灯影里卖呆。生活的日益好转,并没能铲除了这种痛苦,相应地更加重了这种痛苦。
母亲寄来二百元钱,说是让她打几件家具用。独娃托人买来了木料,又请来了木匠。春二月,就在小院里叮叮当当地忙活了。
许燕见木匠是个实心人,活也做得好,就让独娃好好看承人家。且专门托人从西安买了一包“上海”牌香烟,说是给小木匠抽的。不想独娃拿过那烟,“啯当”一下,竟锁进抽斗里去了。
正午时分,木匠忙得满脸流汗。独娃见他歇下手来,这才神气地打开抽屉,取出那包“上海”烟,抽出一支来,递给那木匠,说:“来。吃根烟,歇歇手脚。你看,这是好烟哩,‘上海’牌的,外国人才吃哩。”
木匠接过烟,听他这一说,当时就痴愣在那里了。
独娃冲木匠笑笑,扭过身将那包拆封的“上海”烟,又小心翼異地放在抽斗里,哐啷一声,又加上了锁。
木匠象是遭人戏弄了一般,脸面一搐一搐的很难看。手上的烟半天不去点燃,只是痴痴地盯着扔在地上的斧子。
独娃说:“快吃烟!这是好烟哩!”
木匠眉头皱皱,突然伸手将那根烟扔放在刨木板的条凳上,索索地在后腰上摸揣他的烟袋锅。
独娃蹊跷了,哈着腰说:“吃这个嘛!这是外国人吃的货呢。”
木匠划火燃着烟袋,嗤嗤地咂一口,冷冷地笑笑:“不。我吃旱烟。旱烟有劲。咱乡巴佬,吃不惯洋玩意的。”
独娃又是“嘿嘿”了两声,捉起木凳上的那支烟,说:“哎,你也真是不会享福哩。你不吃,那我就吃了哇!”说完,径自点上烟,一边咂,一边用手去摸木匠刨光了的木板。摸着摸着,就又说了:“这木头好吧?这二年,在咱这塬上,难得见上这样的好木头呢。”
木匠苦笑一下,说:“嗯,好木头大概都让外国人用了呢。”说完,就不再言语,兀自地又去忙活他的了。
吃午饭的时候,许燕回来了,和木匠一块吃罢饭,见木匠又去忙活,就问独娃:“那包烟呢?你怎么不给木匠抽?”
独娃说:“在抽斗里。”
“锁它干啥?买来就是给木匠抽的嘛!”
“啥时候吃啥时候给他就是了呗!”
许燕胀红了脸,说“你连盒儿放在他跟前,他啥时候抽啥时候取。他会偷了你的烟不成?”
“哎,看你说的。过日子嘛,就要掐指头算计。俗话说,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哩!”
许燕不听他的,哐当一下开了锁,拿出那包烟,扔给木匠,说:“抽吧,没什么好的。这烟是专意为你买的,你就别客气了!”
木匠抬腿看看许燕,觉得有几分惊诧。末了,便抽出一支来,叼在嘴上燃着,“啧啧”了两声,说:“不错。你家老头子说对了。这烟是很好抽。”
独娃一屁股蹲在地上,显然是在生婆娘的气。他不吭不语,只是叭嗒叭嗒地抽他的闷烟。
许燕坐在小院的木凳上,眼睛痴了般地瞅着黑兀兀的枯树,象是丢了魂儿一般。独娃,他怎么成了这样呢?她的心突然地凉得有几分发悚。
就在这时,守守推门进来了。他的脸被愁苦拧得变了形,头上象是压着一座大山。年纪本来不算太大,却过早地衰老了。一脸的悲楚,忧戚。穷酸的日月,掠夺了他的青春,也掠走了他刚烈的意志。他只得硬了头皮,低下了他不愿低下的头,颤巍巍地走进了独娃的家门。
独娃抬起头,不炎不凉地问:“守守兄弟,有啥事?”
守守一见他那副模样,本想扭头就走的。末了,却仍痴在那里,嘴皮子蠕动半天,才说,“独娃哥,兄弟……想求你帮个忙。”
独娃咂吧着烟锅,言道:“说吧。”
守守说:“你看,我那后人都十八、九了,还没给说下媳妇。前儿个他二舅来,说后沟里有个女娃,人样还可以。我问人家啥价,人家一张口就是八百元,咱一个土疙瘩农民,到哪儿弄这多钱去?可娃又情愿……你说我有多作难。我是说,想在你这儿借些钱,日后再还你。”
独娃吭哧了半天,才问:“那得多少钱呀?”
守守说:“二、三百也行,百儿八十也行。独娃哥,你放心,我守守不会赖你的。我还不起还有儿子呢。”
独娃忙说:“不是那意思。只是我手头实在没钱。你不看见了嘛,正在做家具,花去了不少……还有……”独处一个劲地吱唔。
旁边的许燕看不过眼,答了腔:“柜子里不是还有三百元嘛!”
独娃红了脸面,又讷讷了半天,才说:“那钱,可可他姑父借去买寿棺了。到今天还没说个还的日子……”
守守的脸楚楚的,没言语,一扭头就出去了。
许燕看着守守远去的背影,觉得很蹊跷:“那钱,啥时候借出去的?怎么也不跟我言一声?”
独娃说:“钱在柜子里放着呢。”
许燕开了柜子一看,钱果然还在,心下就火了:“那你,为什么不借给守守?想当年人家也是帮过你的呀!”
独娃不紧不慢地说:“那钱,能借给他吗?他穷得锅里叮当响,日后拿啥还你?他没钱还你,你能把他咋?”
许燕没再吭声,心却翻江倒海似的不平静了。
晚上,月光是很好的,四处一片寂寥。月光溶溶的,浴了世界,浴了自然,浴了整个的一个天地,也浴了这个清静的小院。
许燕独独一人坐在捶布石上,失神地瞅着那钩弯月,一动不动的,如是一座石雕。
夜已深沉。远远的有狗在叫。
独娃噙着烟袋走出来,低声地说:“该睡了。”
许燕冷冷地说:“我不困。你自个儿去睡吧。”
独娃没言语,独自就进屋去了。不多一会,就从那屋里传出一阵响亮的鼾声来。
许燕仍是失神地瞅着天上的月亮。想当初,他独娃并不是这般模样。那时候他穷荒荒,人也诚实,实在得象是一根木头,也肯使力为人帮忙……唉,一切都是因了我。他因我而富了,因富而变成这样了。富裕,本是好事,但却毁掉了一个人。我喜欢他穷时的那般模样,却厌恶他富后的这般模样。
她想着想着,竟至觉得自己有了一种犯罪的感觉。是我把他毁了。都怪我,怪我!这以后的日月可怎么过呢?我还有什么脸去见村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