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深秋,叶子枯黄了。自然万物变得萧索了。
许燕的心,在这深秋的季节,突然却跳得紧烈了。本已是死寂的心地,兀地又亮出了一粒星火。她仿佛是浸泡在泥沼中,天长月久地看不到彼岸,象是在一瞬间突然地看到了希望,看见了曙光,心情就惶惶然的,兴奋中掺杂着几缕不安。
她日日地看报,听广播。终于有那么一天,她对独娃说:“老头子,我打算出门去。”
独娃身子一抖——啊,她也要走哇?她也谋算着卷包呀?他惊愕地问:“咋?”
许燕嘻嘻笑了。“我打算卷包了走哇!”
独娃脸色立时变得煞白,仰着头,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许燕见他认了真,忙说:“莫怕。我是逗你哩!这外天,我听广播上天天讲平反的事。我又不是反革命,白受了这一遭苦。你说,是不是也应该给我平反?”
独娃不明白平反是何等物事,沉吟了半晌,讷讷着才说:“咱日月过得滋激润润的,平反又能咋?”
许燕说:“那我这苦,就白遭受了?我要让世人知道,我许燕不是反革命哩。”
独娃还是不明自,末了就又问:“平了反,你还在咱村兽医站干吗?”
“那可就不一定了。国家啥政策,按政策办就是了。”许燕说,“该给我安排工作,就得给我安排工作哩!”
独娃没言语,心却紧张了。她这一平反,在城里干了事,还不卷包了——她还能厮跟着我这个疙瘩农民?唉,到了,到了我独娃还是这一步落脚!心内这般的思想,嘴上却不好说出来,一屁股又蹲下去,闷闷地抽他的烟去了,一连抽了三锅。
吃罢晚饭,许燕翻箱倒柜的找衣物,找齐了,就装在一个帆布包里,算是行囊。独娃见许燕在忙活,嘴张了张,嗫嗫嚅嚅地就说:“娃他妈,依我说,你颠跑个啥哩,只要咱光景过得好,管他平反不平反哩。再说,可可考上了学,多日子才回来一趟,撇下我一个人,凄惶呢。”
许燕说:“那,就让我背一辈子黑锅呀?”
独娃遭她一句呛白,知道她是拗了性子也要去的,再叼咕也白搭,便没再言语。不过,心里却是乱糟糟的,想理也理不清。他真怕,真担心过去那凄惶的日子又落到他的头上。
第二天,许燕起得个老早,又是和面,又是拉风箱的。待独娃从炕上爬起来,许燕已烙好了四个大“锅盔”,她将“锅盔”饼切成方块,也装进那个帆布包里去了。
许燕要去北京和河北上访,走前,她对独娃说:“老头子,我出门了。不管能不能跑成,我都会尽快回来的。”
独娃心内楚楚的,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手里的烟锅索索地直抖。
许燕从兜里摸出二十元钱,说:“这钱,你给可可寄去吧。他出门在外,照顾不了自个儿,让他去花吧!”
独娃说:“你揣着吧。你东颠西跑的,也要花钱哩。”
许燕硬是将钱塞到了他的手里,“我好说。再说那边也有熟人,只要张个口,他们会帮我忙的。噢,天已凉了,晚上你把炕烧热点,别再三天两头的咳嗽。”
独娃默然地只是点头。他帮许燕拎着布包,心里既是热呼,又有几分不安,并掺杂着些沮丧。
走到村口,遇到红狗和一帮村人。红狗说:“独娃屋里的,到北京后,跟政府好好讲。莫跟人家吵。只要占住理,走遍天下也不怕。”
守守也说:“嫂子,这官司要打就要打赢!你去吧,家里你不用多操心,只要独娃哥开个口,我们都会去帮忙的,”
……
许燕感动得不住点头。他们虽然穷困,可在那一件件老棉袄里头,裹着一颗多么诚实、炽热的心呵!她怀着一颗眷恋的心,告别了乡亲,告别了可爱的小村,向小镇走去了。
许燕走后,独娃的心寞寞的。他又一次感觉到了孤独,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外的柴禾堆里,象是经霜打过了的衰草,对着太阳发痴。
他在心里暗暗地祈祷,他巴望政府不要给许燕平反,不要给她安排工作。他宁愿要这样一个“反革命”婆娘,愿她一辈子背着黑锅,也不愿要一个进城去工作的婆娘。他觉着这样日子更顺坦呢。哎,人生在世,为的就是有个好日子。你这一切都有了,管他平反不平反呢?还跑去折腾个啥?
同时,在这一段落实的日子里,他还常常担忧,不断地做恶梦。一种不祥的预感,时不时地就袭上他的心头:许燕,也许,她这一去,便永不再回头了。有这种可能哇!因为,因为她没有给我留下什么骨肉——她无牵无挂呀!她不生娃,我可从来没嫌弃的。可……他越想越害怕,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
他在一种提心吊胆的焦虑中苦捱着这段日月。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整整半个月过去了,还是不见许燕的踪影。独娃的心愈加地毛乱了。几乎天天,他都要走出村去,站在谷场边的柿子树下,朝着小镇望去……直到暮色笼罩了原野。可天天他都失望。他心里明白,没了这个婆娘,也便没了他自豪的一切。
村人见他痴得砖头一般的扶着柿子树,就说:“老二,你放心。政府讲理呢,会给你婆娘平反的。这官司嘛,准赢!”
独娃就说:“政府也忙,哪有闲功夫去管她一个农村婆娘的事哩!官司打输了也好,也好。”
他向剪影般的村落走去,嘴上这样喃喃着。他多么巴望着政府不去管她这号事,巴望着这场官司打输了。打输了,她也就心安理得地回来了,就是死,也会死在他身边的……一个落日的黄昏,许燕回来了。独娃悬在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一见面,他就嚷嚷:“看看,我说着了吧!政府忙,没功夫过问这事的。官司输了就输了,还是咱在一搭过光景……”
许燕惊愕得大喊:“谁说的?贏啦!政府给我平了反,县上巳经给我安排工作了,让我去县兽医院上班,明天就去。从今以后,我不再是‘反革命’了!”
“啊?!这是真的?”
“嗯。”许燕肯定地点点头。
独娃的心倏地又悬了起来。刚才的欣喜,霎时全烟消云散了。他蹲在脚地,一脸的愁云,闷闷不乐的。半晌儿才问:“你,真的要到县兽医院去做事?”
“当然啦!”
独娃不再言语,皱了他的眉,去想他的心事了。
第二天,许燕乘汽车去县城了。因她从没正儿八经地学过兽医,因之所干之事,仍是些劁猪骟狗的活儿。
独娃守着个空家,等待着那可怕的一天。然而那一天并没有来临——许燕每个星期天都回家来的。不过年长月久的没个孩子,村人免不了也就拿他作乐取笑——“嘿,你们一个被窝滚了七、八年了,怎么没烧出块砖来?是你那砖坯有问题,还是她那砖窑有问题?”
“她是劁猪骟狗的,莫不是将她自个儿也劁了。母猪一劁才上膘呢。要不,她哪来的那一身肉呢……”
独娃红了脸,一跺脚,忿然地就骂:“放你妈的屁!谁象你妈,老了老了还下崽!”骂完了,一扭头,倒背着手就进家门了。
骂归骂,可他心里仍是忐忑得厉害。村人说得也有现,没个孩子,她走起来便当呢,愿哪天走就哪天走……也许,她真的象村人说的那样,将她自个儿也劁了……一想到这些,独娃的心就又焦慌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