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是一个雪的世界。漫天漫地全是雪——雪在舞蹈,风在伴唱。
两个身着黑色修女服的人,象两尊黑色的石雕,木然地兀立在修道院的屋檐下,一双眼睛发痴地瞅着外面的飞雪。
“院长嬷嬷,我的阿蒙森不见了!”她瞥一眼远方白雪茫茫的阿尔卑斯山,眼神里明显地有了一种淡淡的恐慌和忧郁。终于,她忍不住地神色慌张地对院长嬷嬷说,“阿蒙森不见了!它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院长嬷嬷看着漫天的飞雪,茫然地说:“是出去玩了吧?它会回来的呢。”
她没言语,树桩子般地痴立在那里了。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地在飞落。屋顶、墙头、树丛,远处和近外的一忉景物,全让这冬日的天使给染白了。寒风冷呻呻地刮。她打了个寒噤,浑身一哆嗦,赶忙紧紧黑色的修女服显得万分的悲凉:“平日,它是很少出去玩的……昨天里,我做了个梦,一个可怕的梦……哦,这回要没了阿蒙森,我可怎么活下去呢?”
阿蒙森,那是一条灰色的狼种狗,是她在生活中的唯一挚友。她永远也忘不了,在那一年的秋天,她刚刚满十九岁,终日是那样的无忧无虑,象一个可爱的小天使呢。就在这个时候,她认识了一个男人,一个长她十岁的男人。他叫彼特,是一个农场主的儿子。他长得魁悟,潇洒,高高的鼻梁,宽阔的脸颊,颇有几分迷人的气韵呢。也就是在那一年的秋天,她被爱的醇酒灌醉了。她终日和彼特厮混在一起,不觉间觉得肚皮一天天地在胀鼓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彼特无情地将她抛弃了,为了一笔数字可观的遗产,他和一个巨商的女儿结了婚。当时的她,肝肺几乎都要气炸了。一种强烈的报复欲在她心头澎涌。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她怀揣一把菜刀,溜进了那个巨商的家,她发誓要杀了彼特。不想,就在她翻跳那堵矮墙的时候,从墙头上掉了下来,摔断了腕骨,也惊动了一家人。无奈,她扔了菜刀,仓皇地逃走了……自这以后,她的心灵深处有了一个深深的印记。就象被人用榔头“当”地一下敲木了,她沉默了,孤寂了,整曰不言不语,不再与其他人来往,不再在草地上活蹦乱跳了。她终日盼着肚里的孩子出世,出世了,却是一具死胎。她的心碎了,爱的醇酒变成了冰渣。她茫茫然怀着一颗苦涩的心,跨进了修道院的大门。
这里的一切都是黑色的,黑的铁门,黑的修服,黑的院落,还有黑的小屋,黑的胸膛……她哭,悲恸而无声地哭,默默地流泪。终有那么一天,她觉着活在人世上是没有味儿的了。她偷偷地拉开后门,溜出去,沿着清凌、恬静的小河,向前跑着。她想在前面那个深潭里,结束了自己这短暂而耻辱的一生。然而跑到潭边,她却一下子怔住了——她看见了一条小狗,毛葺葺的小狗,可怜巴巴地蹲在潭边的野枸树下,怯生生地看着她。她不知道它是怎么跑到这儿来的,它和自己一样,一定也是被人抛弃了的。她只觉得它很怜。她又觉得它就是她。她觉得在她的心灵里,有一种声音轻声地呼唤。她蹲下身来,爱怜地摸着小狗,看着它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不,我不能死!我死了这小狗怎么办呢?”她这样地想着。最后,终于把小狗抱了起来,抱在怀里,撒开双腿,向修道院的方向跑去了。
她给它起了个很好听的名字——阿蒙森。她给阿蒙森喂最好的食物,她给阿蒙森教歌,教它唱圣诗。虽然它只是嗷嗷地叫两声,然而在她听来,这却是绝妙的音乐。白日,她上山打柴,阿蒙森一步步跟着她;晚间,她和阿蒙森躺在一张床上睡。夜半时辰,阿蒙森醒来了,便悄然地跳下床去,静默地蹲在门边,警惕地朝外张望……阿蒙森成了她忠实的仆人。她呢,也是阿蒙森的仆人,她常抚着阿蒙森毛葺葺的脊梁,口中念念有词地诅咒彼特:“你是一个畜牲,一个缺肝少肺的东西!水会把你淹了,雷会把你劈了……上帝会昨眼的呢。”而阿蒙森,却总是把它的毛葺葺的爪子递给她,晃晃头,以表示亲昵和安慰。她觉得,她简直离不得阿蒙了。而阿蒙森,也离不得她了。她在这样一种酸楚和挚爱的交织中苦捱着日月。不觉间,三个年头就过去了,象流水一般过去了。
而现在,阿蒙森却不见了,在这个落雪的冬日里。她看着高耸兀立的阿尔卑斯山,看着那奇异的峰峦和峽谷,听着呼嘯的风声,她的心颤栗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袭上了她的心头。“我真担心,真担心阿蒙森回不来了。”她十分悲凉地说。
院长回嬷嬷转过身子,抖落一下身上的雪花,安慰她说:“我想,是不会出事的。天主关了门,又会在别的地方开窗呢。”
她痴痴地站着,愣怔着,脸色有点泛紫,牙齿“格格”地在打颤。她在心里想象着,想象着一场残酷的死亡,想象着冰山冰川冰天冰地,想象着那一年的秋天……她害怕了,恐惧了,用悲凉的声调喃喃道:“不管怎么说,我总是担心。我觉得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咋天夜里,我做了个梦,一个可怕的梦,梦见我的阿蒙森……”
“当!当!当!”经堂的钟声响了。
“去做功课吧!”院长嬷嬷说。
她点点头。她知道,日常功课做不好,嬷嬷要罚她亲地板的。她低沉地喃喃道:“我真担心!”话完,神魂不安地跟着院长嬷嬤走进了经堂。
阿尔卑斯山静卧着,在茫茫的雪雾中隐蔽了它原有的身影。高高的松树、枞树,枝上压满了积雪。狂吼的北风吹来,不时地有雪团震落下来。
阿蒙森放开四蹄奔跑着。它吐出血红的舌头,喘着粗气。它的脚不断地踩进一种白而软的非常象泥的东西里去。那种白色的东西不断从空中飘落下来。它停住脚步,抖一抖身体,但是又有许多落在了身上。它小心地嗅嗅,用舌头舔了些,那白色的东西马上不见了。它摇摇头,又继续朝前跑去。
风,不断地把高处的雪刮进峡谷里去。沟边的雪越积越厚。阿蒙森知道,这场雪已经这样无休止地下了整整八个昼夜了。阴冷的天,气压下降,阿蒙森守在修道院黑色的深宅大院里,觉得压抑,沉闷。它渴望着外面的世界,外面的清新的气息。它蹲不住了,悄没声息地溜出修道院,向着这白色的阿尔卑斯山的峰峦奔去。它想在这白色而疯狂的世界里闯荡闯荡。
阿蒙森在雪地上奔跑着。它完全处在了巍蛾群山的包围之中,崇山峻岭把它衬托得分外渺小。在它的左面,是悬崖绝壁,叫人看着不由得惊叹那些杂树是怎么扎根在陡峭的山壁上而保持那不可思议的傲然姿态的。四周静得出奇,只有风声、落雪声。
阿蒙森不知疲倦地奔跑,脚下不断被踢出点点的雪花来。突然,它听得附近有一种声音,隐隐的。它停下脚步,看看四周,绕了几圈,伸长着舌头,使劲地在地上嗅着。可它失败了。它抬起头,看着身子右面的山崖。山崖上一大块雪团在动,晕呼呼地在动。阿蒙森觉得蹊跷,它好奇地站在山崖底下,张着它淡黄的机灵的眼睛,看着那欲要倒坍的雪块。雪块先是落下一点儿,又是一点儿。突然,只听一声巨响,好象是整个山崖倾塌了,大块大块的雪团涌了下来……雪崩了。阿蒙森不见了。它被压在了雪堆里。好长一段时间过后,才见阿蒙森从那雪堆的边沿,那不甚厚的一层雪里,钻露出一个毛葺葺的头来。阿蒙森左右看看,一使劲,将整个身子从雪堆里抖落出来。它伸长着舌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摆了摆拖着的扫帚尾,在心里暗自庆幸着:“好玄乎呀!要是再压进去一点,今天这条命就算是白搭进去了!”
雪在飞舞着,弥漫着。阿蒙森在雪地上兜了一圈,抖掉了身上的雪渣,抬头看了看阴晦的天,迈开腿,又向阿尔卑斯山的深处跑去了。
阿蒙森跑得满身直冒热汗,雪片儿落在身上即刻便融化了。在一个雪崖的下边,在一棵椴树旁,阿蒙森停下脚步,支楞起耳朵来,眼睛扑闪扑闪地直眨着。它闻到了一种气味。它耸起脊上的毛,低着头,鼻子靠近地面嗅着,在附近绕着圈子寻找着。
在一丛拘子树旁,阿蒙森愣住了。它发现了一只脚,一只人的脚露在外面,而整个身子却全被积雪掩埋。它知道他也是遇到自己刚才的那种遭遇了。它一时有点不知所措了。它围着那只裸露在积雪外面的脚兜着圈儿。尔后又坐下来,把鼻子向上指着,长嚎起来。那是一个悲哀的长嚎。嚎声被风吼吞没了,吞没了。
阿蒙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鼻孔噏动着,鬃毛时起时伏地耸动着。它听着自己那微弱的呼唤声,失望地颓丧地低下了头。它沉思着,长长的睫毛不住地闪动着。突然,它站了起来,绕着那只脚兜了一圈,随后伸出两只前蹄,在雪地上使劲地刨了起来。
脚下的雪花飞溅着。阿蒙森用前蹄刨着遇难者身上的积雪。刨一阵儿,它停下来,对着那遥远的在雪雾里已看不见的修道院长嗥几声,它巴望着它的主人能听见它的呼唤。它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可它还是巴望着,长嗥着。嗥几声,便又伏下身来,用两只前爪使劲地刨那积雪。
遇难者身上的积雪渐渐地被阿蒙森刨光了。他的整个身体裸露了出来。他穿着浅蓝色的登山服,脚登黑色的长靴。阿蒙森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它看着冻僵的身体,眨巴着眼睛,狂吠着,绕他转着。他浅蓝色的衣服和黑色的靴子上,罩着一层薄薄的冰雪。他失去了知觉,直直地躺着,一动也不动。
雪片儿纷纷飘落着,不断地飘落到他的脸上,他的身上。他浑身已经没有多少热量,雪片儿落在脸上久久不见融化,渐渐地积了起来。
阿蒙森站在旁边,把它的尖长的嘴伸到他的耳边,放开喉咙使劲地长嗥了起来。往日它呼唤主人起床,用的就是这种方式。现在,它再一次用它熟悉的方式呼唤着,想把他从梦境里唤醒。可他并不是睡了过去,他被雪崩压昏,埋没了。他体内的热量几乎已经消尽了,快要成为一具僵尸了,他哪还有一丝一缕的知觉呢?
阿蒙森晃了晃尖长的耳朵,转过身去,又对着遥远的修道院的方向狂吠了几声。随后竖起耳朵,聚精会神,静静地谛听着——没有什么动静,只有狂风的呼嘯。
阿蒙森急得四蹄在雪地上乱刨。突然,它眼珠子一转,径自点了下头,迈腿走过去,倒身卧在登山者的身旁,用它毛聋葺的身体暖着他,暖着他快要冻僵的身体。
那登山者衣服上的冰渣和雪花,渐渐地消融了。他的衣服不再是硬的,慢慢地软了,湿了,登山靴黑亮得耀人眼目。
阿蒙森暖暖他身子的这边,又去暖那边。
雪,一个劲儿地飘落着;风,一个劲儿地呼啸着。
一个小时过去了,那登山者还不见苏醒。阿蒙森沉不住气了。它站起来,摇晃着尾巴,伸长着脖子,龇牙咧嘴地冲着他狂叫。它生气了,它发火了。它恨他,恨他这样捉弄它。
吼了一阵,它又冷静了下来。它跳过去,看着他脸上的冰雪,扭动了一下耳朵,伸出它长长的舌头。它用它温湿的舌头,舔着他脸孔上的冰雪,一下,又一下……登山者脸上的冰雪化了,顺着耳腮流下两道混浊的水珠子。阿蒙森哈出的热气,象晨雾一般在他脸边浮动。铁青的脸,慢慢地泛出了一层淡淡的红色。阿蒙森又一次拖出长舌头,在他的脸上舔着,舔着……登山者的身子忽然轻轻地动了一下。
阿蒙森高兴得跳了起来,它轻轻地长嗥了一声。这一声长嗥,不是凶狠的,也不是悲哀的。它宛如荒野中的一只狼,在得意的时候的一声忘形的嗥叫。随后,它又用舌头在登山者的下颌和脖子上舔了起来。
登山者慢慢地苏醒了过來。他睁开眼睛,看见阿蒙森站在他的身旁,拖着血红的长舌头,“哈哧哈哧”着。他心里一惊,身子不由一哆嗦,轻轻地叫了一声:“啊!狼!”
登山者刚刚泛红的脸色马上又变白了。他冷静地闭上了眼睛,伸出右手,拔出腰刀。他心里说:有我没它,有它没我!活下去的欲望呼唤着他。他使出全身的力气,陡地翻过身,伸出右手,狠狠地把刀捅进了阿蒙森的腹部。
阿蒙森忽然觉得腹部一阵火辣辣的痛。低头一看,血从腹内流出来,染红了地上的白雪。它“嗷嗷”地狂嗥了起来。它没有想到,它绝没有想到,它会遭到这样突然的一刀。
阿蒙森疼得龇牙咧嘴地嚎叫着。它瞪着愤怒而凶狠的眼睛。它真想扑上去,用爪子刨烂了那张刚刚苏醒过来的面孔。可它没有这样做。它只有一个将临灾难的感觉。它觉得灾难是近在眼前了,它的生命火花将要熄灭了。痛苦的刺激,使它的头脑更清楚了。它知道,它必须回去,回到修道院去,回到主人的身边去。
阿蒙森长嗥了两声,艰难地扭过身,使尽全部力气向山下跑去。鲜血顺着阿蒙森的脚印,洒落在雪地上。
登山者看着远去的阿蒙森,嘴角露出一丝胜利者才心的淡淡的微笑。由于刚才用力过猛,他支撑不住了,又一次昏迷了过去。
不知疲倦的雪片儿,又纷纷地降落到他的脸上,他的身上。
肃穆、庄严、优雅、冷寂的修道院里,这时就剩下她一个人了。她们跟着院长嬷嬷,从后门出去,到野外去观赏雪景了。她心里惦念着阿蒙森,她没有去。她心神不安地坐在小黑屋里,不时地扭头朝窗外望去。她在心底里想象着:阿蒙森欢快地跑到她跟前来,“嗷嗷”地叫着,把它的两只前蹄儿递给了她……正想着,屋外突然传来了阿蒙森的叫声。那叫声,带着一丝火药味,象是咽气前的哀鸣,却又是那样的声嘶力竭。
她心里一惊,撩起宽大的圣袍,起身就朝小屋外跑去。她的神经几乎要绷断了,脚步在地上踉踉跄跄地颤动。
院子当间的雪地上,阿蒙森站着,摇晃着头,使劲地狂吠着。鲜血从它的腹部一点一点滴下来,染红了地上的积雪。
她愣怔了,她被眼前的这幅惨景吓得愣怔了,象树桩子般地呆在原地了。
“这是怎么啦?究竟是怎么啦?”她在心里惨然地叫着。
她不顾一切地跑上去,跑到阿蒙森的身边。她蹲下身来,轻轻地抚摸着阿蒙森的耳朵,阿蒙森的脊背。随后,又把阿蒙森紧紧地搂在怀里。泪珠儿无声地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滴在她黑色的圣袍上。她真不敢相信,这一切竟会是真的。她甚至不敢想象,这以后的日月她将怎么熬下去。
阿蒙森也流泪了,两行泪珠子从它那圆圆的眼眶里滚流了出来。它使着劲儿从主人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冲着阿尔卑斯山的方向嗥叫了一声,这一声嗥叫拉得很长,很长。
阿蒙森站不稳了,四只脚开始打颤,紧跟着身子一晃,重重地跌倒在雪地上,被血染红了的雪地上。
她终于控制不住了,猛地扑倒在阿蒙森的身上,“哇”地哭出声来了。
哭过之后,她抬起头来,看着一行长长的血印由远而来,懵懵懂懂地在想:这究竟是怎么啦?阿蒙森是怎样惨死的呢?她这样想着,心里忽然意识到外面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儿。
她慢慢地站起身来,抹去了脸上的泪珠裹裹宽大的圣袍,踩着厚厚的积雪,走出了修道院的大门……雪依然地在落。
一个人影,沿着雪地上的血迹,顶着“呼呼”的寒风,艰难地行进着。她拄着一根树枝,走一走,停一停。
走着走着,那血迹突然消失了。她先是看见了崖边的那丛枸子树,一转身,才发现树边的地方躺着一个人——一个登山者。他直挺挺地躺着,身边扔着一把沾血的腰刀。
登山者似乎有了几分清醒,声音极为微弱地喃喃道:“一个梦!一个可怕的梦!一个梦!一个梦”他碟碟不不休,象是还在梦幻中说着。
她听着,头脑里“轰”地一声。再细一看,那躺在雪地上的不是别人,正是抛弃了她的彼特。一时,她只觉得天旋地转了,眼前一黑,“咕咚”一声瘫倒在了雪地上。
等她苏醍过来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了。她站起来,拍去身上的雪屑,看着躺在雪堆里的彼特,在心里恨恨地说:“是你,毁了我的一生!是你,杀死了我的阿蒙森!我要报复你!报复你!啊,上帝总算是睁开眼了!”
她站着,气得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发响。复仇的欲火在她心头燃烧。她陡地跪下来,一把抓起了雪地上的那把沾血的腰刀,举了起来,但是手却在半空中颤抖,许久也没有按下去。她明白,只要她的手使劲地往下一按,一条生命就要魂归西天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种念头忽然从她心头升起:我何必要杀死他呢?我何必要费这份气力呢?我只需要走开,他就会僵死在这个高髙的雪崖上的。我的仇报了,阿蒙森的仇也就会了了。
她这样想着,轻轻地丢掉腰刀,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得意的笑容。她站起来,裹裹宽大的圣袍,默默地向山下走去。
沉甸甸的雪片,依然在飞落。她踩着厚厚的积雪,向山下走着。她在心底里想象着,想象着一场残酷的死亡……啊,太可怕了!她的心灵在颤栗,她仿佛听到了一种呼唤声,象是远处的音乐声,渐渐地向她飘浮漫卷过来。不,我不能就这样走掉,死亡太可怕了!
雪片儿在荒山野地里自由地飞落。铅灰色的天阴沉沉的,看上去,欲要陷坍下来了呢。
她停住脚步,在雪地里沉思,踌躇了半天,终于转过身来,朝着雪崖边的那丛枸子树,朝着将要死去的彼特走去……这时,暮色已经降临,巍蛾、高耸的阿尔卑斯山掩饰在一片苍茫之中。雪,还在一个劲儿地落着,落着。
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山上,在那丛枸子树旁,一个年轻女人,穿着黑色的圣袍,静默地站着。在她的眼前,直立着一块石刻墓碑。墓碑的前边树着一个歪歪斜斜的木头十字架。
她低着头,一缕秀发搭在脸颊上。她在胸前划着十字,喃喃地说:“阿蒙森,我亲爱的阿蒙森……”
彼特悄然地从山下走来,来到了阿蒙森的墓塚前,在她的身后站下来。他垂着双手,低下了他的高贵的头颅。
雪花纷纷飘落着,落在阿尔卑斯山的山巅上,落在黑色的修道院里,落在那深深的潭水里,落在她的身上和他的脚下,厚厚地积压在歪歪斜斜的十字架和墓碑上,落在所有死者和生者的身上。
她怔怔地看着墓碑,还在喃喃着:“阿蒙森,阿蒙森,你听见这微微的落雪声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