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她不认识那棵树——象青槐而不是青槐,似榆树又绝非榆树。她只知道那树的叶子是绿的——清晨呈浅绿,黄昏呈墨绿,那实是一张有趣的色光谱呢。
她静默地躺在床上,躺在那印有红十字标记的被窝里,发痴地瞅着窗外的那棵树。那树将一个凄苦的阴影,斜斜地投进屋来。她看着那阴影,顿觉浑身一丝的力气都没有了。一种折磨人的冰凉感觉,强烈地袭上了她那副瘦骨嶙峋的身躯,从她那如野藤般纤细的腰部,一直逼向她那痛苦的心脏。她失意默默地闭上眼睛,她不愿意去看那一个凄苦的阴影——她觉得那阴影就是她自己呢。
她知道,此时的她,已是奄奄一息,将要不久于人世。长久的欢悦,她是享受不到了。病魔撕扯着她,欲带她去另一个世界,到一个极乐的世界里去。同时,病魔无疑又将渐渐地,残酷地扼杀了她的生命去。她感到心中一股透凉,凉得象散了骨架一般,仿佛她并不是睡在床上,钻在被窝里,而是直挺挺地躺在一个冰箱里呢。
她是一个平凡的姑娘——平凡得象黄土高原上的一粒土,一棵草,一股涓涓的溪流。她常说,她一辈子无大幸也无大祸。她觉得在生活的这个舞台上,她永远是在作配角。她不知道那些当劳模、当英雄的人物,心里该是何样的一种滋味儿?她是想当英雄,想当主角的——可那谈何容易呢?再说,当主角的人总是少数,更多的人还须去作那配角呢。她想体味一下当主角的那种滋味儿。她在心里默默地说:到我结婚的时候,我一定租一辆皇冠车,好好的出一回风头,当一回主角。临了,连个意中人还没有找到,她就染上了这—身的病……窗外,是充满欢声笑语的黄昏。那棵树,将它的更加浓重的阴影投进屋来。她默默地忍受着一腔的疼痛,她别无出路,只有忍受,等待着那最后的时刻的到来,永远结束她这无言的痛苦和碌碌无为的一生。她真是一棵草,一棵小弱的草。那草枯黄了,欲要败落了去呢……她回忆起她的童年时代。牧笛。放羊的铲。一扑沓一扑沓黄色的土包。啊,那是陕北小理河畔的一个小山村。在那个朴实无华的山村里,河水潺潺的淌,羊儿咩咩地叫,直叫得她心儿发醉呢。正在这时,她的父亲带着年幼的她,来到了大东北的C市。她顿时喜出望外,简直就象邀她上了天堂一般。她的心中充满了一片绿色的幻想:绿的山,绿的枝,绿色的河流,绿色的血液,绿色的一切……护士来了,一个娇小的白色的身影。她带着一身的药物气味,走到了她的床前。她掀开她的白色的被子,将她早已松开了的裤子往下脱脱,在她还富于弹性的屁股上,扎进了一根银色的针头。
“打的什么针?是绿色的血液吗?”她问。她多么巴望着那个白色的娇小的身影能够点点头。她喜欢绿色,只要她点头,以往的梦想,逝去了的希望,似乎就会重新回到她身边来。
那个娇小的身影一怔,听不懂她的话。末了便摇摇头,带着一腔儿的迷惑,端着针盘儿,走出屋去了。
她的心内蓦地又罩上了一个阴影,和那棵树投进屋来的阴影一模一样。看着树的斑斑驳驳,摇摇晃晃的阴影,她的视线又渐渐地移向那遥远的往昔,遥远得有点隐约,有点模糊,辨不出其确切的轮廓来了……她是从C城走的,随着浩荡的“知青”大队,来到了无边无涯的北大荒。他们划着小船儿,顺着蜿蜒的七星小河,划到一片荒草甸子上去了。他们在草甸子上撑起了绿色的帐篷,安下家来了——暴风雪。严寒。冰窖。冰天冰地冰山冰川。一片白桦林。一片落叶松……虽是艰辛,艰辛得让人乍舌,她却觉得分外的快活。正是在这个时候,她结识了一个男人,他扇起了她心中的爱的欲火。她炽热地爱他,而他呢,却象是一块冰炭。他嫌弃她长相平平,没有女人的妩媚……她哭了。难道,难道一个默默无闻的配角,连享受生活温暖的权力也没有吗?我是太渺小了,我是过于无能!哭过之后,她便又在这坎坷的人生的沿途上,开始营营奔波了……那棵树的影子印在洁白的墙上,朦朦胧胧的。恍惚中,她一扭头,发现窗外的那棵树,在悄然间,叶子没有了,全然落去了。留下的,只有光秃秃的枝丫和一个孤独的树干本身了。昔日曾支撑过一方浓荫,演奏过一曲绿的交响的那棵无名树,可怜地兀立在窗外了。她的心里楚楚的,为自己的不识那棵树而感到痛楚,她几乎要流出泪来了。她哽咽着嗓子,喃喃地说:“啊——!那树上的叶子,绿色的叶子,落了,不见了!不见了!它落了,我该怎么办呢?”
和她同房的一个姑娘,长着一张俏丽的面孔,一双大大的亮眼里,流泻着光明,她蓄着长长的披肩发,上端是平直的,只有发梢微微向里曲卷,宛如一道黑色的瀑布。她是美院的一个画家,一个年轻的现代派画家。她看着她一脸的失魂落魄,她理解了她。她拿起身旁的画夹,悄没声息地在床上做一幅画了。
她呢,一双眼睛依然是发痴地瞅着窗外的那棵枯树。她觉得全身轻飘飘的,仿佛变成了一叶鹅毛……忽然,万物的景色模糊了,变得苍白了,渐渐地消失了影子和轮廓,无影无踪了,只剩下一团薄雾在眼前飘浮……她从北大荒回到C城。待业。待业。无休止的待业。一家宾馆招服务员。她怀着满腹的希望前去应招,一切都是合格,就是个头本矮,长相过于平平了……无奈何,她在街头卖开了大碗茶。她不是北京的张占英,她没有张占英那份能耐。她的茶摊总是萧条的,凄淸冷溴的……渐渐地,她心生了一种自卑感。她为自己的长相没有魅力而自卑,为自己永久地是一个寂寞无闻的配角而自卑。她多么想当一回主角啊!可她又没有那一份能耐。这种自卑的感觉,象恶魔一般终日缠绕着她的身心。她想摆脱了去,却怎么也摆脱不了……黄昏的色彩愈发的浓重了,眼前的薄雾却是消逝了。现在她的眼前,又是窗外的那棵枯树,秃秃的枝丫。孤独的树干。哦,那棵孤独的树就是我。我就是那棵孤独的树。我的名字就叫孤独的无名树9她这样想着,顿觉周身疲惫无力,一动也不能动,似乎是丧失了意识的能力。她一点也动弹不得,眼皮发沉得抬不起来,无奈只有闭上眼去了……于是乎,那眼皮竟然变成了一块透明的玻璃,透过它,她看到了一出奇异的戏剧场面。在那个舞台上,广阔无涯的舞台上,她既是演员,又是观众,她在看她自己演戏……那一天,她的好友,在北大荒和她钻一个被窝的肖茅来了。她是来看她的。她在团省委工作,人也长得秀丽漂亮。她常说人家肖茅才是一个地道的主角呢。当肖芽默然地坐在她的床边时,她心内泛上的是一股说不清楚的滋味——她嫉妒她,羨慕她,同时又深深的感谢她。她看着她脸上的春风得意之色,心内禁不住轻微微地震颤了,感慨万分了——我何时才能象她一样呢?哦,不可能了,实实的不可能了!
她把这种万分的感慨,无言地传导给肖茅。肖茅的心灵也为之震颤了。她抚摸着她冰般凉的额头,劝慰着说:“你不要过于悲伤了。你的病会好的,会的,一定会的!”
她的表情是漠然的,是一种寒颤的冰凉。对于快乐的情绪、新的生命、肌肉的轻松、光辉的幻梦,她已不再存什么奢望了。她在等待着一个痛苦的结束,和一个结束的痛苦。
肖茅说:“回去,我让我们团省委的黎书记来看望你……”
“什么,黎书记来看望我?”她问,她的心象鼓点般急跳起来。
“嗯,是黎书记。”肖茅说。
“他会来吗?”
“这……”肖茅说,“我想,他是会来的。”说完,默然地又坐了一会,她就走出屋去了。
她看着肖茅远去的身影。尔后,一双发痴的眼睛,又直地盯着窗外的那棵树了。一股内心的喜悦,仿佛一股暖流传遍了她的神经,似乎五脏六腑都沐浴在快乐的情绪里了……一辈子,在这短暂而悠长的一辈子里,她连县团一级的官儿都没有见过。她太可怜了!她太“贫穷”了!现在,马上,堂堂的团省委书记,就要来看她这个默默无闻的姑娘了。她能不激动,能不兴奋吗?哦,我马上就可以成为一个主角了!她在心里默默地体味着当主角的那种滋味儿。她在编织着一个无比光辉的梦想。她完全沉醉在一个绿色的梦幻里了。
日出,日落,一个圆完了,又是另一个圆的开始。她眼瞅着窗外的那棵无名树,默默地,而又是激动地等待着。瞅得久了,脑海中便浮现出一副遥远的幻景。她的眼睛变得炯炯有神了,整个面孔流露出异常兴奋的表情。一个新的生命奇异般地开始复苏了。
她日日的等待,日日的念叨,日日的瞅着窗外的那棵无名树……光秃秃的无名树,把它斑斑驳驳的阴影,摇摇晃晃地投进屋来。她终于忍受着一种难言的苦痛,启开了她的双眼。一股颤栗的冰凉的寒流,强烈地摇撼着她的全身,她真怕自己就这样地僵硬了过去。她真恐惧——噢,她记起来了,这种冰样的寒颤,是那个护士,那个白色娇小的身影给她带来的。那一天,她躺士床上,不住嘴地念叨着肖茅,念叨着团省委的黎书记。那护士不忍见这种模样,便将实情和盘托出了。“那黎书记,他是不会来了,是肖茅说的。”
“不,他会来的。你等着瞧吧!”
那护士摇了摇头。“不会了。真的。昨天肖芽来过了。”那护士说,“黎书记问过你的情况后,派人去北大荒外调了。他说,他哪能随随便便的去看一个人呢?他是代表组织……”
晴朗朗的天空,蓦地轰了一声炸雷,把她的周身都震得麻木了。是的,人家是代表组织的,是该看望那些生活中的主角,那些英雄,那些模范的。自己渺渺小小,如是一棵草,箅得了什么呢?“不,他会来的,会来看望我的!”她明知这已是不可能的,嘴上却仍是这么的说……窗外的那棵无名树,依然凄清的兀立着,把它的一个孤独的影子,给了一个病床上的“老处女”。再向远处去,便是街口了——街上不时传来纷纷沓沓的脚步声,自行车的铃铛声,喇叭的鸣叫声。往昔,她是极见不得半分噪音的。现在听来,却是分外的激动人心,因为有了噪音,才证明这个世界是活着的呢。那个画家,长相俏丽、风度潇洒的现代派女画家,此时看一眼窗外的那棵树,在纸上画一笔;画一笔,抬头又看一眼窗外的那棵树,她也是沉醉了,沉醉在一个绿色的幻想中去了。
她躺在床上,看着骇人的秃树的影儿印在白墙上,怪诞离奇的晃动着,她感到万分的悲伤,一种内部的痛苦,-种模糊的难受的感觉折磨着她的胸部,使得她的身体不停地发着神经质的颤抖。她回忆起了北大荒,那冰天冰地,冰山冰川,都没有现时更寒冷啊!“啊,绿,绿色的叶子……”她在心灵里呻吟着,呼唤着——那光秃了的无名树,何时才能又被那绿色染了,又支撑起一方绿荫,又演奏一曲绿的交响呀?
那女画家突然的一摔笔,高兴地叫道:“那绿色的叶子没有落,没有落呢。你瞧,这不,在这儿呢。”说着,她把那画交给了她。
她接过画,眼睛一亮,闪耀出了几分的光辉。“啊,真是的,这就是窗外的那棵树呢,就是的。那绿叶子真的没有落,真的。我真可笑,我整天担忧那叶子落去了,人们该怎么生活呢?这不,这叶子还在这儿呢。瞧瞧,还是那么的鲜绿……”
她抱着画,双眼却是瞅着窗外的那棵树,那棵秃了叶子的无名树。她的脑海中一定是出现了一个美好的幻景。她轻轻地喃喃道:“黎书记,你,终于来看我了……我,我心里真高兴呢……”在这轻轻的喃喃声中,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安详地睡去,永远不再醒来了。
远处,黄昏的街上,一片嘈杂的声响。那棵秃了叶的无名的树,依然孤独地兀立在窗外,把它那长长的、凄苦的阴影,正正地投到了她的身上,将她的一个身子,全然地裹在阴影里了。远远的街上,不时地传来一阵孩子的笑声,自行车的铃铛声,汽车的喇叭声……世界并没有死去,生活仍在继续;因为世界不能死去,生活还需要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