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明晃晃的月亮,不知怎么的竟又辞去了。登时,萧疏,荒漠的原野变得一片漆黑了。河川,沟道,和隆起的一个又一个黄土包,一切的一切,全都隐蔽在这种深沉的夜色里了。树上的枯枝儿,在瑟瑟的秋风中,不住地摇拽颤抖,索索的,煞是有几分让人害怕呢。
送走了我当年的一个朋友,我离开火车站,摸着黑儿,向我们的工厂走去。娘的!不知是哪个混帐东西,当年建厂子的——不建在火车站附近,偏偏建得远远的,离火车站约摸有二十里的荒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给我们职工,平添了多少的麻烦和不便呢。
四周一片黑,左一道黑墙,右一道黑墙,没有一丝儿的鸡鸣狗唤。只见得遥远的地方,那天与地相接连的地方,亮着一盏、两盏的灯火。我知道,那就是我们的工厂呢。
走着,走着,脚下忽然嗖的一声,窜出一个黑影子来。莫不是狼?我心里一颤,头发根子就乍了起来,浑身象筛糠般的抖动着——我只听说在夜里,在这没人烟的荒原上,常有饿狼和狐子出没呢,却是从来也没有见过的。没想到在今天,在这漆黑黑的夜里,竟让我给碰上这恶种了……我想着,赶忙拉开个拚命的姿式——我知道,只有如此了,在这半夜深更的荒原上,是不会有人来救我的呢。
没想到那黑影子突然“汪汪”地叫了两声,一蹦一跳地,窜进了旁边的那条深沟。
“娘的!原来是一条野了的狗!”我在心里忿忿地咒骂着。一场虚惊,使得我的额上渗出了一层细碎的汗珠,用手一摸,冰凉凉的,紧张的肌肉,立时又松驰了下来——我几乎要瘫倒了下去……喘了一口气,我眨巴眨巴眼睛,又朝前走了。我看着遥远的地方,那一盏盏灯光,我恨不得一步就跨到跟前去呢……
B他妈的,夜这么黑呀!
下午下班后,我们几个哥儿们聚在一起,打了三瓶散装的“西凤”白酒,你喊我叫的喝了起来。几个人都不会正儿八百地行酒令,于是乎便执起筷子,一声“老虎”,一声“虫子”的乱喊起来。说来这酒令也有趣,虫子蚀杠子,杠子敲老虎,老虎吃鸡娃,鸡娃啄虫子。谁输谁赢,全凭着一股运气呢。
就在我们灌得七、八成的时候,从门外撞进一个人来,他捎话给我,说我的外婆给我捎来了一布包红枣儿,让列车员给带着,嘱咐我去车站等那趟车开过来去取呢。
这不,就是背上的这一包红枣儿,沉甸甸的,我估摸有二十斤呢。我的老家在河南灵宝,我们那儿的红枣个儿大,皮肉厚,核儿小,又脆又甜,在国外都享有盛名呢。我带到厂子里去,哥儿们准会一轰儿的给我抢光呢。抢光就抢光,反正都是吃到嘴里去了呢。
唉,他妈的夜怎么这么黑呀?风儿呼呼地吹着,刮着,树枝儿索索地跳着摇摆舞。还没到冬天,就这么冷了。入了冬还怎么得了?
我裹裹我身上单薄的衣裳,从衣兜里摸出一支“金丝猴”烟来,在风中索索地点燃,猛劲地吸了一口,真过瘾呢。
在夜里,在荒原上,我默默地,不紧不慢地走着……
A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荒原上走着。
平常,我是很少走夜路的。从不知夜色是如此的深沉,如此的让人毛骨悚然呢。现在,我深深地体会到这一点。
一想起刚才脚下窜起的那条野狗,我浑身就象泥瘫了似的,腿发沉,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走,走,走!”我默默念着,不断重复,强化着这个念头,仿佛一停下来,我就要垮了似的。
天地之间真静呀!世界仿佛象是死去了一般。一切景物在浓浓的夜色里,昏昏的,迷迷的,我真怀疑我是走到梦境里去了呢。平常,我是极见不得噪音的,我想旁人也会一样的。而现在,我却极巴望者前边或后边,左边和右边,突地响起一阵拖拉机的声音,或是隆隆的机器的转动声,叮叮的汽锤声……走着,想着,一不留神,“哧溜”一声,我顺着一个坡坎滑滚了下去。我心里一惊,以为再不会有我自己了。谁知落到地上,屁事儿也没有的。
我从地上爬起来,连尘土也没有拍,绕过一片树丛,摸着黑儿,又走到正路上去了。
“扑扑扑”,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我浑身一颤,猛地一回头,看见了一个黑影,空中有一星亮点儿,一闪一闪的。于是乎,我放心了,因为我知道那是人——是一个人在抽烟呢。
哦,在这夜的荒原上,我终于停住了脚步——我看见了人影,惊悸的心里开始平静了下来。我想等他,等他和我结伴而行,一块儿朝前走呢。
B下午喝那酒,想起来真他妈的不来劲儿——我的最好的哥儿们山山没有来参加——我到他宿舍跑了三趟,都没有见着他的人影儿。是不是拉着哪个姐们出去谈恋爱了?一定是,一定是的呢。回去得考问他,是不是抱了人家,还亲了人家一口?
这家伙,说来真不象个山东大汉呢,他没有那一身的膘,一身的肉,一身的骨头架子呢。他是和我一块儿进厂的,他当钳工,我当焊工。也不知怎么搞的,我和这家伙特能说得来。他回一趟老家,带来些鱼呀,虾呀,蟹呀,还有其它的一些什么,总忘不了给我分一些的。我母亲从灵宝来厂看我,带来的苹果呀,板栗呀,我也总是送给他一大包一大包的……现在,他们都在干什么呢?保准,他们又凑到一块儿甩扑克牌了——这是我们的一大业余爱好呢,谁输了,谁从桌子底下爬过去,尔后戴上一顶纸糊的高帽子,以示惩罚。哎,我们这帮哥儿们呀,别看下班后吊儿郎当的,一进车间却个个都是能手呢。我觉得人就应该这样,干活的时候好好的卖力干,到了玩的时候就痛痛快快地玩,尽兴地玩。我最见不得勒死猫,吊死狗了。人要那样活着,还有啥味气呢?
噢,回去这枣儿,一定又少不了山山的。他最爱吃我们灵宝的红枣儿呢。
一路走着,想着,猛地一抬头,发现前面站着一个黑影。干什么的?我心里一惊,慌忙地站住了脚步。
A哟嗬,那黑影忽然也站住了。为什么呢?
我不解地蹲下身子,那人竟也蹲下了身子,好象还从肩上卸下一个什么包儿,放在了地上。
我心里冷丁一抖,觉得十二分的蹊跷。那包里装的是什么东西?那人究竟又是干什么的呢?
我敏感的神经,马上促使我想起了小镇上发生的那起重大的盗窃案件——银行的二万元巨款被盗。他奶的,那真是一个高手呢。他用钢踞踞断了窗户上的铁条,在窗玻璃上贴满胶布条条,然后用举头击碎,不出一点老响地把手伸进去,拔开了窗户上的插销,跳将进去,干那冒险的,见不得人的坏事了。这家伙,胆儿真大,连银行里的一沓信纸也顺手牵羊地给盗走了。作案以后,还用水把地给泼了,连个脚印儿也没留。真他娘的鬼,就象那狐子一般呢……。第二天公安人员就开始侦破,到现在已经四个月了,听说还一点线索没有呢,刚才到车站,我还看见墙上贴着通辑令呢。
天太黑了,一切看去都是模模糊糊的。风儿又起了,刮得树枝儿索索作响,煞是有几分恐惧的气氛呢。
不过现在倒不是那么十分害怕了。因为我知道蹲在那里的是一个人,一个实实在在的活人。
没错儿,保准是我想的那样呢。——听说,小镇上的人家常有东西被偷。这家的自行车不见了,那来的“三洋”收录被人偷走了,甚至还有人愉花,偷衣服……我朝旁边小树丛跟前挪挪,睁大眼睛,看着蹲在我后边的那个黑影。要是明明,我的那个亲如手足的哥们在跟前,我想他一定会掉头追过去,看那个人究竟是个干什么的。我想他会这样的,一定会这样做的呢……
B前边的那个人是在和我开玩笑吗?不象,实实在在的不象。他蹲下了身子,我也蹲下了身子。我倒要看看,他究竟要玩个什么把戏呢?
我蹲着,又从衣兜摸出一根烟,续上接着抽。
真他妈的怪了,难道这半道上出了怪物不成?
那黑影子朝树丛跟前挪了挪,我心里蓦地升起一个念头:他莫不是等路的?对了,一定是的呢。
这一条道儿上,常有人被等路的截住,抢去了手表,抢去了钱和粮票。我们厂的一个老工人,大概也是这么一个黑天,到车站送走客人回来,就让等路的给等着了。那等路的是个小伙子,脸上被一块黑布蒙着,言语故意说得怪腔怪调的。他手里捏苕一把明晃晃的匕首,逼着我们厂的老工人脱下腕上的手表,临走的时候又摸走了五块钱和十片粮票……不过听说那等路的拿的匕首,大多都是假的呢——是木头做的,在上面涂了一层白广告,专门在夜里吓唬人呢。
同时又听说:在这道儿上等路的小青年,早已被公安局给抓了去,送到劳教所里去了。怎么今天又出来了一个,真是怪了呢?
我蹲在地上,不动弹,眼睛直直地盯着前面的那个黑影。
A我在小树丛旁蹲了一阵,不见那个黑影动弹。哦,一定是个偷东西的呢。人常说,做贼心虚。要不,他准会大大方方地走过来,与我结伴而行的。
我思忖了一阵,慢慢地站起来,又朝前走去了。
走着走去,我悄悄地回过头,观察着后面那黑影的动静。你瞧,他果真也站起来了,悄没声息地跟在我后面,慢吞吞地走着。
我走慢了,他也便走慢了。我加快了脚步,后面的他也便加快了脚步。真是他娘的活见鬼呢。
我一路走着,一路想着办法儿。我的神经象绷得紧紧的弓弦,额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又渗出了一层冰凉的汗珠。我掀掀帽沿,掏出手绢擦擦,我真想破开嗓子大喊,邡又没介邶一股勇气一一再说,这十里外的又没个人烟,即使喊又有谁能听得见呢?
我虽说是个山东汉,却无山东汉的膘身躯,和那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气,我自小生得多病,要论动手打架,我们厂的那些瘦弱老头儿,我恐怕也不是对手的。明明在,和我结伴儿,这个偷东西的准跑不了……夜色依然是深沉的,深沉得有几分怕人。风儿愈刮愈凶,不时地将黄沙卷起,扑面打来,迷了眼儿。我迎着顶头风,不住地用手揉农眼睛。哦,不远了,不远了——过了前面那条小河,再走二里地,就到我们工厂了!
我看着远处的点点灯火,心头为之一振,脚步也便加快了。回头看那黑,他的脚步竟也加快了。
到了小河边我的心里一动,忽然又站住了。那黑影,究竟逛鬼还是人?回头葙时,他也站住了,浑身象钉子钉在地上了一般。
我蹲在桥头,看着后面的他——谁知,他也蹲下了……
B等路的,你能等着别人。想等着我,甭想!没那么便宜的呢。
那等路的在小树丛边蹲了一阵,不见我前去,竞自又朝前走去了。你他妈的走,咱也走!你走快了,咱也走快了,瞧你有什么办法?
哥儿们都说我胆大,其实呀,我还真没有经受过这样的场面呢。我有心扑上前去,抓住他,又怕他带的是真傢伙,而不是木头刀子。在这荒无人烟的野地里,他扑地给上我一刀子,我呼叫都没个应呢。干脆还不如这么跟着他一直盯着他……到了小河边,那等路的又站住了——狗东西,还在打我的主意呢。是想等着抢我吗?你他妈的别做梦了,早收了那份子心吧!你能站,我也能站。瞧你还有什么辙儿?
那等路的真有耐心,竟然又一次蹲在桥头了。好呀,哥们正好走累了,趁势也歇一歇脚,抽根烟解解乏……
A我在桥头喘了一口气,不见那黑影子前来,就又起身朝前走了。
翻过一逍梁,又爬上一面坡。前面,就是我们工厂的大门了。我扭头看看,那黑影竟还一直跟着我。我心里突地升起了一个念头:那小偷,也许不是什么小偷,而是大偷,就是我们工厂的什么人呢。因为附近,再没有别的村落了。
我看着后面的那个黑影,突然一耸身,嗖地跑了起来,一直跑进了工厂家属区。
我没有马上回宿舍,而是悄没声息地躲在暗处,观察着外面那个黑影的动静。
那黑影果然走进了我们家属区的大门。借着门口的灯光,我看清了那人的脸面——啊,竟是他!我的朋友明明!
我只觉得头脑里嗡的一声,紧跟着是一阵昏眩。明明,他怎么能干这事儿呢?唉,真是不可思议呀!
明明,他一定是偷了公家的,或者是镇上什么人家的东西。要不,为什么如此的鬼鬼祟祟?一定是,一定是的呢。
不过,明明是我的朋友。这些事儿,还是不对别人说的好——谁叫他是我的朋友呢?
我默默地站起来,从小道上绕过去,回我的宿舍了。这一夜,我意外地失眠了……
B那等路的朝前走了,我也跟着朝前走了。
翻过一道梁,又爬上一面坡。哦,我们的工厂就要到了,我再也用不着怕你这等路的了!
蓦地,我心里升起一个念头:他是谁?莫不是我们工厂的什么人?是的,一定是的呢。要不,他为什么朝着我们工厂的方向走呢?
那等路的忽然一撒脚,朝前跑去了。他一定是怕我认清了他是谁。然而他失败了,就在他跑进家属区大门的时候,借着门口的灯光,从他的背影上,我还是认出了他——啊,他,他不是别人,竟是我的朋友山山!
我就象被雷击了一般,楞怔在那里了。山山,他怎么能干那事儿呢?唉,真是不可思议呀!
山山,他一定是常在这一带等路呢。要不,方才他为什要等等停停的呢?只因为我跟他巧周旋,也许是他认出了我,才没有下手呢。一定是,一定是的呢。
不过,山山是我的朋友。这些事儿,还是不对别人说的好——谁叫他是我的朋友呢?我背着一布包红枣儿,默默地走进工厂家属区,回我的宿舍去了。这一夜,我意外地失眠了……
雨天
已是黄昏,天上落着微雨。街巷上的行人,匆匆地,似乎一步也不愿在雨中滞留。一把把雨伞,象蝙蝠的翘膀一般,陆陆续续地张开了。一家家檐前的雨,宛如垂挂着的珠帘子一般。
一辆电车,从我身边急驰而过,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嘎”地一声停住了,人们纷纷上车、下车。上车的人收起了雨伞,下车的撑开了雨伞。这时,从车上走下来一个穿着天蓝色连衣裙的女人,她“啪”地一下便撑开了墨绿色的自动折叠伞,除了一双穿着高跟皮凉鞋的脚和裸露在外面的小腿外,一切便都隐蔽在那墨绿色的伞里去了。不知是什么鬼使神差,我竟默默地跟在她后面,淋着淅淅的飞雨,沿着湿漉漉的街巷,朝前挪动着脚步。
我跟在她后面。心儿由不得紧张地跳起来,并且开始想入非非了。她是谁?一定是一个长得十分俊俏的姑娘吧。年纪嘛,可能比我小一、两岁,大概是二十三、四吧。她有一双炯炯的、迷人的大眼晴,眼晴里透着一股善良的亲切的目光。她的头发肯定不是黑的,而是淡黄黄的,长长地披在肩上,上端是平直的,只有发梢,微微向里曲卷着。
也许,她的家就在这座城市里,她的父亲只生养她一个。她在家里,是一颗夜明珠、蓝宝石,她的父母极其疼爱她,然而却从不娇惯她。她常常帮母亲做饭,洗衣裳。她烧得一手好菜,家里来了客人,桌上七大碟八大碗的全出自于她的手。然而她却不是那些把全部心思儿都花在家务上的女人,她还有自己的事业,有更崇高的追求呢。她日后肯定是一个好妻子,将来也是一个好母亲,能和她生活在一起,织织起一个幸福美满的小家庭,那不能不说是一种幸福的享受。
她旋了一下伞,雨点儿沿着伞角成了一个圆,不断地飞落出来。在一家小书店门前,她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又朝前走去了。
在她站下来的时候,我也站了下来。她朝前走了,我也便朝前走了。
她叫什么名字呢?对了,一定楚叫莎莎,她只能叫这个名字。她一定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也许在一家报馆工作,也许在一家研究所工作。总之,她的美妙,她的谈吐不凡,特别惹人爱。正因为这个原因,她不知招来了多少痛苦,还有那无尽无休的失眠的长夜……她不是那种轻薄的女子,她有自己的想法,和自己对于生活的追求。她家邻居的那个男孩,大概是叫强强,今年也有二十五岁了吧。他们一块儿长大,小的时候一块儿玩过“搬家家”。强强自以为他们青梅竹马,那莎莎便是他的了。殊不知莎莎的心里根本没有他——她死看不上他呢。她嫌他俗气,没有一星一点的男子汉骨气……莎莎,我在心底里这样称呼她——她沿着马路,拐进了一条小巷。至此,她一直没有扭过头来,朝后头看上一眼,仅仅只是一眼。这太使我失望了,悲哀了。不过我心里依然很高兴,默默地跟在她后面,又默默地走进了那条小巷。
对了,就是那个强强,死乞白赖地追她。他常到莎莎家去。有一次莎莎不在家,他借故看相集,悄悄地偷走了莎莎的一张照片。莎莎下班回来,知道了这件事,气得趴在床上哭了。她的母亲感到很不理解。说:“莎莎,你哭什么?他拿走了你的照片,正说明他是喜欢你的……”
莎莎忿忿地说:“可是,谁喜欢他呢?”
她的母亲是一位善良的家庭妇女。她根本不理解女儿的心思。她是主张女儿嫁给强强的。一则因为他们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莎莎和强强又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的。二则强强的爸爸前不久提任当了局长,给过他们家许多帮助呢。她对莎莎说:“强强这孩子,不是挺好的吗?”
莎莎说:“好什么呀?一点也不好!根本就不好!他根本就不值得我喜欢,我一点也不喜欢……”
做母亲的只好任女儿去了。
强强可真有耐心,软缠硬磨。他找到莎莎,说:“我喜欢你。我这辈子就喜欢你一个人。没有你,我真不知道我这辈子该怎么活下去……”
莎莎不吭声,任他去说了。
强强自以为莎莎的那颗心已被自己的甜言蜜语所征服,他陶醉在一种幸福的遐想中。他说:“莎莎,我会让你幸福的。我不让你洗衣服,家里的活儿,我全包了。昨天,我买了一本《烹调技术》,我好好学,肯定也会做一手好菜。家具嘛,我照着《家具与生活》上介绍的罗马式家具,给咱们打一套。日后有了孩子,你工作忙,我,我给咱们照看孩子……”
莎莎不屑地撇撇嘴,蔑视地说:“这,也叫男人吗?”说完,迈着自己轻盈的步子,径自远去了。
强强呢,尴尬地站在雨雾中,不解地望着远去的莎莎……雨还在下着,我默默地跟在后面,跟在她的后面。穿过小巷,到了另一条大街上。人又多了起来。我的心再一次紧张地跳了起来。我怕旁人的目光。他们要是看见我,一个小伙子,不声不响地跟在一个姑娘的后面,心里会怎么想呢?我害怕。
幸亏她,那个莎莎,又走进了另一条小巷。我呢,当然也跟着她走了进去。我可得先声明一下,此时,我心里没有半分的邪念,我决不是街头上的那些二癞子。对于美,谁人不愿追求呢?你瞧那一家一家的阳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盆。一个一个的花盆里,开着一朵一朵鲜鲜的,绝妙的花朵。谁又愿意去侍养那些癞蛤蟆,小蜥蜴之类的丑陋动物呢(当然,生物学家除外)?据说,齐白石老先生见了新凤霞,还一个劲儿地直看人家——把新凤霞看的都不好意思了,别人笑他——他说:“笑什么?她长的就是美嘛!”……是的,长的就是美嘛——就象前边的,在雨雾中行走的莎莎一样。莎莎生性一定温柔,雅静。然而她不喜欢那些没有男人风骨的男人。她喜欢真正的男人,高仓健式的男人,就象我这样的男人。是的,她一定会喜欢的!她会使我幸福的。当然,我也会使她幸福的。
过去,为这事儿,我曾伤过多少脑筋?我深深地痛苦过,烦恼过。本来,我的心里就有那么一条通向幸福乐园的路。后来,曾被一个姑娘走过。她嫌我什么啦?好象是嫌我不会做饭,不能低声下气,顺顺从从地侍候她——她走了。于是这条路荒芫了,并且被野草,荆棘、绕滕所占据……现在,我看着走在前边的她,心中便又在想那条路了。我在垦拓。我相信,我会垦拓出来的……她在那条路上款款地独自往来,我该有多么高兴啊!她要是愿意,我当向她求爱,她一定会高兴地答应。白天,她上班,我也去上班。晚上,我写我的诗,她看她看的书,或者把报馆里的稿子带回家里来看。我写完诗,念给她听,她可能高兴地赐给我一个吻,也可能责骂我的诗写得太拙,过于朦胧——不过,又她会安慰我,鼓励我再写的。当我的诗发表在《诗刊》上,又在全国得了奖,她准会高兴地钻进厨房,烧个七大碟八大碗的来庆贺,就象是她的作品得了奖一般。
当然,她是不喜欢男人进厨房的。那么我就不进。家务活儿由她干。那体力活儿呢?我这个五尺髙的男子汉,当然应该去做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逄到假日,我们一块儿出去,到郊外去游玩。我们沿着溪涧走,看着鱼儿衔着殊花的瓣儿,在溪涧里逆行……在那里,我会发现许多创作素材的,一时准会诗兴大发的。她呢,也许一样……是的,我该结婚了。一块儿毕业的同学,今日他送来了喜糖,明日他寄来了请贴——请我去喝喜酒。只有我,目下还是孑然一身,多淸苦的日子!这种日子该结朿了。我也应该有一份欢乐。对了,我就跟她结婚,跟莎莎结婚。
雨还在下着,浙浙沥沥的,象是送葬者的眼泪。小雨伞在前面晃动,我的心儿也便跟着颤动。
似乎是走到了小巷的尽头,墨绿色的尼龙伞停住了,伞面再一次旋转起来,伞上的雨水纷纷地飞落下来。我的心通通地跳着,暗自对自己说:赶快走上前去吧!对她说,就对她说……而身子,却象钉子一般钉在雨地里了。
我紧紧地盯着那伞,那人。忽然,她哗啦一下收起了雨伞,猛地一下回过了头……“啊!”我一下子愣怔了,就象被惊雷当头轰了一下,滞呆地站在那里了。她,原来不是莎莎,不是一个长相俊俏的姑娘——而是一个长相十分丑陋,年纪约有四十上下的中年妇女。她为什么长得那么难看呢?
她瞥我一眼,带着一丝愤恨,鄙视,走进了一家小四合院。
我呆木地站在雨地里,心就象被刀子捅了一下似的,分外的疼痛难忍。我仿佛是喊了一句什么,在哗哗的雨声中,我没有听清自己的声音……我卷缩着身子,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在沙沙沙的雨声中,我默默地转过身子,晃晃悠悠,慢慢腾腾,象是喝醉了似的向小巷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