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粘糊糊的。没有风,却有一股呛鼻的海腥味。天空凝固着一团黑,黑得没了星星,也没了月亮。听不见天籁自然铮铮或是咝咝的声响了。去年的夏天,前年的夏天,几乎年年的夏天,那声响都如是弦丝弄音一般动听的,可今年的夏天它却去无踪影了。
亮儿躺在竹编的凉床上,他看不见但他能知道这床是架在院落的那篷葡萄架下的。他觉得苍穹如是一个蒸笼,又觉得他的头发根子在往外淌汗津。他光着脊梁,精得快要丝线不挂了。他闻着呛鼻潮湿的海腥味,他又觉着他的身子已经和凉床粘在一块了,好象有人在凉床上涂了一层胶。凉床似乎已经很破旧了,吱吱嘎嘎罗罗嗦嗦老是响个没完。他觉得那凉床象是一个老太太。他不喜欢老太太。
他翻个身,心想:这夜是死了吗?这夜的一切在他觉来,都有些蹊跷,蹊跷得有几分神秘,神秘得又有几分让人捉摸不透,懵懵懂懂的,他觉得有许多小飞虫在咬他。他扑嗒扑嗒摇几下蒲扇,头一歪,随之也就闭上眼去了……弄不清是什么时分,他忽然听见有人在喊他。他听出那声音很陌生。他记得他是从未听到过这种语音的。他觉得那语音里竟也夹带着一股海腥味。他想,喊他名字的那个人,一定是站在门外的,因为木板门是插着拴儿的。
“亮儿,”那人又在喊他的名字了。他觉得那声音就在他耳旁。他是怎么进来的他没有细想。“你醒醒。你不能这样死睡呢。”
亮儿无动于衷地依然死睡。他记得他好象是说了一句什么,说的什么却已模糊,竟没留下分毫的印象来。不过,他觉察出了那人的声音是苍老的,象是远处飘来的音乐声。
“我是你老爷爷。”那人说,紧跟着又将这话重复了一遍。他是怕我不相信这个黑色的消息么?亮儿想。不过,我确实没有老爷爷呢。亮儿又想。他觉得很惊愕,感觉和这夜一样的黑漆。“我老爷爷死啦!”亮儿说,“我没有见过他,也不知道他蓄胡子没有?”确乎,亮儿是没见过他的。他觉得那是一个很遥远的故事了……“我是死了。”那人低沉地说,声音似乎有几分飘忽不定,却又是硬板板的。“葡萄树下埋着一块石头。”那人说,“我也不知道是哪辈传下来的。反正是一辈一辈往下传的。”亮儿觉得那人的喉咙哽咽了。黑暗包围着他,他弄不淸那人是不是流泪了。“我出海,那天风浪很大,”那人还在絮叨,“我被海水淹死了。那石头就没再传给你爷爷……”
亮儿惊讶、愕然得口大张。他记得他翻了一下身,睁开眼睛,想看清那人的面孔,可在他眼前仍然是一片黑暗包围着他。没有什么声响,万物都哑巴了。海腥味,还是那种呛鼻的海腥味。他没看见什么,也没再听见什么。他想,那人一定是走了吧。他扭过身来,伏在凉床上,闭了眼睛又去睡,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他觉得头很疼。他弄不明白刚才那是梦呢,还是很久远也很古老的一个故事呢?……他在凉床上不住地翻身,身子被竹条磨蹭得火辣辣的难受。他回想着刚才那一些杂乱无章的感觉,他觉着那不是梦。不过,他仍是感到十二分的困惑不解。同时,他又感到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偷偷摸摸地爬到他身上来了。
“我得明白,这究竟是梦还是非梦?”亮儿在心里说,“要不,我心儿就会悬着不能落睡呢。”
他跃舟从凉床上跳下来,他想他的动作一定轻巧得象猴儿一般。他转身走进屋去。
他出来了。左手捧一盏鬼火一般亮的油灯,右手提着一把小铁铲。他想,那石头就在葡萄树下呢。他勾下身子去,拨开乱草,用手抓摸着地皮。“挖吧。”他对自己说。
一铲子下去。土怎么这般松软?他觉得他的心快要跳出喉咙眼了。再一铲子下去,软软地竟挑出一堆稀糊糊的泛臭的东西,亮儿明白了那是一堆狗屎。“这是‘大黄’干的。”前两天它总是满院拉屎,真没少吃棍棒。“小子,你越打越精了哇!”
葡萄架下有了一堆新土,隆起的,象是一个小孩的坟墓。沙沙的响声一直没断,夹杂着亮儿的喘息声。他觉得他的喘息象是野兽的喘息。
“也许,那真的是一个梦呢?”他又这样想了。他觉得念头一出现,他浑身就软瘫了,疲乏得就有了几分的麻木。“也许,是一个不知名的老头在捉弄我呢。”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痴呆地坐着,瞅着那一盏鬼火般的油灯。他觉得他象是一只木鸡。又有蚊虫在耳边嗡嗡——一年又一年,他们在重复着一个永久固定的主题……他听着蚊虫在罗嗦,突然就想起了从前的一句什么话。他觉得周身的血似乎在燃烧。他抓起铲,忿怒地挖刨着地面。
“铮!”一声极响的铁与石的碰撞。“这就是那块石头了!”他想。他野兽一般地用力。他终于看见那块石头了。左摇右晃,他终于把它弄出来了。
“它是一个丑的形象呢。”亮儿摇着头说,“它也配当传家宝么?”亮儿觉得很困惑,也很懊丧。他看着那块伸胳膊甩腿的石头,竟觉得那是一张狰狞的面孔呢。
他把石头放在水中,洗涤去了身上的泥尘。他惊讶了。凭着他的手感,他觉得较平的那面凿刻着什么。他把石头抱出来,借着黯然的灯火,他发现那是字。他两眼注视着石头。他感兴趣的是镌刻在石头上的字。注视得久了,他觉得那石头竟在跟他说话。“对面海岛上,”石头说,“有一个小石洞。石洞很幽深,左拐右拐,各三个弯。那里有一块大石头。挪开大石头,你就可以看见……”他觉得它说话很吃力,也很闷,闷得象是地牛的“哞”声。
亮儿的。“可以看见什么?”他大声地问。石头缄默着口,冷冰冰,偎硬硬的——地地道道的一块石头。
他捧着石头冷冰冰的肌体,他觉着那石头就是一部天书。“那是什么呢?”他想,“不管是什么,反正它是绿的。”他认定它是绿的。他对绿色很感兴趣。“那一次,”他又想,“我躺在凉床上想象着一个绿色的村镇。”他的思绪好象回到了过去——他说,红色,一种强烈的颜色表示火;绿色,却在表示着生命和生活……可那种绿色他却从来也没有见到过。他从凉床上爬起来,想在纸上画下那种绿,却怎么也画不出他想象中的那种绿色的味道儿来……“那一定是个富于诱惑力的玩意”,亮儿又这样想了,“它的诱惑力一定赛过了情欲,权欲,也一定比腻腻的肥肉片有味道。”
夜似乎很孤寂。究竟那是什么,亮儿仍是迷迷瞪瞪的。他觉得很费解,也很让他伤了几分脑筋……“反正,它的颜色是绿的。”亮儿在心里再一次地这样想了。
他痴木地坐着。天由黑色变成了白色。他觉得光线很耀眼。他跑去找他的朋友冬儿。他觉得那条窄窄的麻石街道很漫长。他跟冬儿说了。冬儿立时也就愣怔。“明天我们去那岛上看。”亮儿说。冬儿没言语。他知道冬儿是答应了。
第二天,太阳已经跃出海面一竿子高。亮儿和冬儿象往常一样,向海边走去。亮儿说那太阳是白色的月亮,是悬在天空的一个红色的满圆……“那个岛子我们是去过的。”冬儿突然地说。
“嗯。我们是去过的。”亮儿想起了那个迷人的小岛。他回想起他和冬儿一块儿在小岛的小山上攀登;他回想起了一个在海上遇难的渔民如何在小岛上度过了七个昼夜;回想起小岛上的绿色,也回想起了他的老爷爷……“这事象梦一样。可我从来不做梦。”
“我知道你不做梦。我相信这不是梦。”冬儿说,“你听,一只鸟儿要歌唱了。”
果然,不一会儿,他们听到了歌声。
穿过一片林子,他们到了海边。亮儿知道他的眼睛已经痴直了——海滩上人很多。出海的渔民,织网的渔姑,还有县城来的吃公粮的人,到这海边来弄潮……他觉得一双双黑乌乌的眼睛都在瞅他。他又觉得浑身刺痒得不能忍受。
“我们来晚了。”冬儿先说的话。
“我们不能当着这多人的面去那岛上。”亮儿懊丧着脸说,“他们的眼晴象侦探一样,你觉出来没有?”
“明天再来吧。一大早就来。”
亮儿说也只好如此了。他觉得沉睡在他心灵深处的泉水时断时续的发出清晰的淙淙声。他又觉得刚才发热的腹内,突然泛凉了,凉得肠子也饥咕噜噜地叫呢……又是一个早晨。天阴沉得厉害,带着愁容的云片,急急飞避。亮儿和冬儿拖着小船,刚把船放进海水。“轰隆”一声炸雷,亮儿觉得小船和他一块在抖。急风骤雨来了——海浪在叫啸,象发狂的吼狮。岸边的海水“哗——哗!”地拍打着海岸。亮儿觉得它拍打得很有力气。他想,五里以外准能听见这吼声。漫世界都是雨。他又觉得风声雨声海浪声交织在一起,象是一部气势宏大的交响曲。
他看着海面上腾起的三尺高的海浪,沮丧地说:“回去吧!”同时,他又觉得有几分毛骨悚然,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他觉得他有点怕这震慑于世界的风声雨声海浪声。
“明天再来吧。”
暴风雨中,他和冬儿淋得精透,漉脑的,蜷缩着身子,踏踩着泥水远去了……天色由黑又变成了白。一天一天的,时间也在重复着一个古老而又单调的话题。空中没有云,一色的蔚篮。亮儿知道这是一个响晴天的预兆。在海边的树林里,他和冬儿急慌慌地在朝前走。
“那个岛子我们是去过的。”冬儿说。
“嗯。我们是去过的。这话你重复多少遍了?”
“我总是在想那岛。”
亮儿说:“我也是。不过我总觉得这事象梦一样。可我从来不做梦。”
“我知道你不做梦。这话你重复多少遍了?”冬儿直眼瞅着亮儿,突然又说,“你听,一只鸟儿在歌唱了。”
果然,不一会儿,他们再一次听到了歌声。
海滩到了。漫漫无涯的一个海滩。亮儿遥遥地看着浮在海而上的那个小岛,他觉得那小岛上涂着一层童话的色彩。他感到心儿在狂跳。
“今天海水是绿的。”
冬儿说:“你瞧那岛,也是绿的呢。”
“咱们下海吧……”
他的话音没落,就听见一声沉闷的“轰隆”。他俩看见小岛上喷起了一股火红的岩桨,还有炸飞起来的石块。绿色的海水也被映衬得成了一种有几分抽象味道的红色。亮儿觉得他和冬儿成了两块石头,痴直地立在海滩上。
冬儿说:“小岛爆炸了。”他象是要哭了。
“那是火山爆发了。”亮儿说,“我在书上看过。我知道岛上的那座小山是活火山……”
冬儿身子软瘫了。亮儿觉得他象是泄了气的皮球。不过,他的身子象冬儿一样,随之也瘫在了海滩上。他觉得很不得劲,很不舒服,心烦意乱的,精神也愈发恍惚。他感到他的头脑一阵阵在发昏。
“我们,还能找到那玩意吗?”
“也许会的。”亮儿在心里直嚷“真遗憾”。不过,他还是喃喃地说,“我想会的。可能会的。我想我们一定会的……”
海水哗哗地,不断地涌上来,轻轻地咬着他和冬儿的腿脚。他觉得痒丝丝的。“你听,海在歌唱呢。”
冬儿听了一下,轻轻地说:“是的。是海在歌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