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谷,是陇州的一脉山地。片麻岩,花岗岩,砂岩……终年都是黑兀兀的。岩石上不长草木,一逢雨后,却就有了一层肉呼呼的地软。山民们将地软拣去,掺和些野菜,就捏了包子去吃,那味道有几分鲜亮,又有几分土腥……仰面去看谷顶,出奇的却是一片绿。一台一台的坡地,田垄或弯或直,纵纵侦描的依山势起伏。谷底的窝洼里,就是庄稼人断代史似的石板房,炊烟袅袅,长到与山一般高矮方才浮散开去。人在逬场上剥麻,猎狗就在苦楝子树下撒欢……山高皇帝远。照说,生活在黑谷里的人家,是该有个安静的日月过的。谁知,这儿的山民生性好斗,土匪也便层出不穷,山民如水,可载舟,也可覆舟。土匪一多,黑谷里便没了亘古的幽静,夜半三更的常有枪声响起……
自狼家嘴的马世贵出家拉了杆子后,山民们就愈加地悬心吊胆,叫苦连天了。夜未黑定,就关死了屋门,坐在炕头的火盆边,心儿慌慌地不能入睡……马世贵长得五大三粗,一身的力气。原是一个壮实的劳力,终日的在坡地上劳作,一板镢一板镢地抡下去,挖着酸楚的日月。民国二十八年,他因地界和自家门户上的马良犯了口角。论辈份,他管马良唤伯。马良仗着自己是长辈,就抡了根木棒去打马世贵,不想一棒下去。竟给马世贵的额头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斜疤。
马世贵咽不下这口气,在一个寒风斜峭的冬夜,就钻山找见了土匪头儿蔡麻子,说是马良的地窖子里藏着一缸烟土。蔡麻子是个烟鬼,听他这么一说,当下就来了神。就在这一个冬夜,马世贵充当内线,带着蔡麻子和几个土匪,打劫了马良一家,挖走了地窖子里的烟土,还将马良捆绑在道场的苦楝树上,周身浇了火油,一根火柴扔上去,老汉便成了一个火人儿。
蔡麻子带着他的弟兄,背着烟土,逃进黑谷里去了。
马良的儿女们一哄而上围过来,手却伸不进火里去。只听得马良的肉被火烧烤得嗞嗞作响,他在火里牙关咬得咯嘣儿响,说是骂,不如说是吼:“马世贵,你个龟孙子!你没得好死!下辈子你会脱生成驴呢……”声音愈渐的微弱下去。
等绳子烧断,马良已是一个焦人儿了。头发全被烧光,已没了眼眉。浓浓的肉糊味在道场上飘,久久不散……马良的儿子马水娃,抱着父亲焦糊的死尸痛哭一场,就提了砍柴刀,恶汹汹的撞开了马世贵的家门一一马世贵原想只去打劫,没料到蔡麻子竟将老汉火烧了。他自知情境不妙,早就溜出窝洼,钻进黑谷的一个石洞里去了。
马水娃寻马世贵不见——马世贵上无父母,下无妻儿。马水娃无处泄怒,便抡起镢头把屋里的家什砸个稀巴烂。尔后一把火烧了马世贵的家。那场火,整整的烧了一夜,背山洼里的人都能看见……马世贵回不得家,牙一咬,脚一踩,钻山投靠了蔡麻子。在那窝里,他练得一手好枪,空打天上飞的大雁,地打山中跑的黄羊,以此深得蔡麻子重用。日月久长了,便抢得不少的财宝,后因分赃不平,和蔡麻子伤了和气——在一个秋天的后半夜,没星没月,山地里一片漆黑,马世贵盗走了蔡麻子的几杆汉阳造和一把短枪,纠集了一帮乌合之众,自己占山为王,也拉起了杆子。
马水娃报仇心切,火苗子在他心里窜得几尺高。他提了砍柴刀,竟至孤身一人的闯进山去,发誓要砍下马世贵的头来做尿壶……谁知还没见着马世贵的面,就被马世贵的几个弟兄拉出去五马分尸了。
到了民国三十一年,马世贵的势力愈来愈大,手下竟有了十七八条汉子。他呢,也混得人模狗样的,左有护兵,右有保镖,威风得很。山洼子里人见了人跑,狗见狗咬……。在麻家沟,他打死了一个有钱的保长,没去抢钱,却瞄上了保长的十四岁的闺女。那女子长得万般水灵,嫩得象一口水豆腐,眼睛亮闪闪的,象是两颗黑珠子。马世贵满口的烟酒气味,“嘿嘿”地冲着那女子笑,末了,手象鹰爪一般伸过去……保长的婆娘慌了手脚,通地跪在马世贵的面前,苦苦地哀求说:“你饶了她吧!她还是个孩子!你要,我随你去就是了!我愿跟着你……”
马世贵—脚踢开那婆娘,骂道:“你尿泡尿照照自己。满脸的枯树皮,只怕是倒找钱也没人要你,要吃豆腐,就吃口嫩的!”
保长的婆娘苦苦哀求,没想到那女子却说:“娘,不乞求他了。我跟他去就是了!”
马世贵乐得屁眼冒烟,带上那女子,取道回山去了。
那女子虽说年幼,成熟得却早。很小的时候,就常听娘讲烈女的故亊,或多或少的受到渲染。她随马世贵在山道上走,心里却暗暗打着小主意。
走上一面石崖,听得见石崖底的苏家河咚咚的流响,却是眼看不见。那女子神情一转,突然地扑上去,攀住马世贵的手向那悬崖里跳。马世贵黑了脸,使劲地在那女子手上砸了一枪把。那女子“啊”的叫了一声,一闪身,栽下悬崖去了……马世贵站在悬崖上,象一块石头,目瞪口呆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