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宋长玉在红煤厂打开了煤窑,村里的每个干部都得到了不少实惠。俗话说靠山吃山,宋长玉吃山,他们也跟着吃了不少山。俗话还有一句,叫靠水吃水。他们把山肚子里的东西吃得差不多了,没想到把水也吃得快没有了。在有水的情况下,人不吃山也可以活命。一旦没了水,恐怕吃山也吃不成了。实惠再也堵不住村干部们的嘴,他们纷纷找支书明守福,把水的问题上升到到关系红煤厂人生死存亡的高度,说该开会研究一下了。明守福同意开会,并同意让宋长玉列席会议。会场上,明守福说:“好,大伙儿说说吧,谁先说?”
村干部有的吸烟,有的眨眼皮,没人先说。
明守福说:“你们在底下说得七个八个,真让你们在会上说,你们又不说了。”
宋长玉问:“我能不能说两句?”
明守福说:“围绕着水的问题,谁都可以说。”
宋长玉说:“现在村里已经形成了一种舆论,认为红煤厂开了煤矿,导致地面水消失和地下水水位下降,把挖煤说成是因,把缺水说成是果。我无意否认这种舆论,我只是要问一句,形成这种舆论的根据是什么?中国现在正向工业化和现代化迈进,说话办事都要讲究科学,讲究根据,不能人云亦云,闭着眼乱说。我多次说过,红煤厂井下的水并不大,井下总共挖了一个水仓,安有一台排水泵,水泵还不用一天二十四小时全开。我也承认红煤厂的水没有以前多,但不能因此就得出结论,说是挖煤造成的。我建议村委会组成一个以干部为主体的考察组,实地到井下看一看,看看井下的水到底大不大。这是我要说的第一点。
第二点,有人在矿门口贴出小字报,要求关闭红煤厂煤矿,还要把我宋长玉撵出红煤厂。不瞒大家说,我看了非常生气,也非常寒心。煤矿可以关闭,只要今天会上形成决议,我明天就可以关闭。现在的问题是,关闭了煤矿,地面水就可以恢复吗?水位就可以上升吗?我们把井口关闭了,谁敢保证大矿和周围的小煤矿就不偷偷地来挖我们的煤!到那时候,如果红煤厂继续缺水,大家还怨谁?我不敢说我给红煤厂带来了什么,但大家不妨回过头看一看,原来红煤厂一座楼房也没有,再看看现在起了多少楼?原来红煤厂的年人均收入是多少?现在达到了多少?改革开放的成果大家都享受到了,却卸磨杀驴总不太好吧!”宋长玉说得比较激动了,满脸通红,眼里也有了泪光。
明守福对他摆摆手,说:“行了行了,你别再说了,听听大家的意见。”
宋长玉的眼泪越浸越多,他用一根指头把两个眼角擦了擦,说:“我是有点儿激动,说得不对的地方请各位谅解。反正开煤矿的事是我最早提出来的,如果有错误的话,都是我一个人的责任,不能让大家跟我一起背黑锅。我爸也在这儿呢,不是我当面说我爸的好话,我在哪儿都这么说,要不是我爸的思想观念新,红煤厂就不会有今天的发展。”
明守福说:“你不要说我,我早就看透了,不管我干得怎样,在红煤厂都不会落好。”
明守福这样说,等于给会议定了一个调子,谁都不好再说什么激烈的话。宋长玉话里透出的意思让他们记起来了,当初红煤厂办煤矿,每个干部都是点过头的,要说因为办煤矿没了水,每个干部都摆脱不了干系。大家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最后同意宋长玉提出的建议,组织几个人,由村干部带队,到井下实地看一看,好对情绪不稳的村民做出一个交代。他们到井下看过,除了井筒有一些淋水,别的地方几乎没有明显的淋水。他们见煤壁有些发亮,以为是水光,用手把煤壁摁了摁,手上一点儿都不湿,亮光是煤炭的晶体发出来的。他们把看到的情况跟村民讲了,村民们还是不服气,还是骂人,他们说,我日他娘,红煤厂的水难道插翅膀飞了?
【第36节】
红煤厂缺水越来越严重,到明守福家排队打水的人越来越多,以至明守福家深水井里的水也断断续续,小马达开一会儿,停一会儿,才能抽出水来。明守福看在眼里,暗暗有些着急,看这样子,他家的深水井说不定哪一天也会断水,到那时可该怎么办呢?
还是宋长玉给明守福出了个主意,他说:“干脆让红煤厂的人吃自来水吧!”
明守福一时不能明白,问:“什么自来水?”
宋长玉说:“就像城里一样,把水管接到各家各户,一拧水龙头,水就流出来了,用多少有多少。”
“你这孩子不是说梦话吧?谁都知道自来水好,自来水也不是自来的,首先得有水得把水装进水管里,水才会流出来,我问你的水从哪儿来?”
“我想好了,咱们在半山坡建一个水塔,把井下的水抽出来,抽到水塔里,然后把水管接到各家各户,利用水塔居高临下的自然压力,水不就流到各家各户了嘛!”
“井下抽出来的水能吃吗?”
“井下的水干净得很,当然能吃。您不知道我可知道,大矿的人早就在吃井下水,我在乔集矿的时候就是吃井下水。井下水矿物质含量丰富,吃井下水对人的身体很有好处。我听说有一个大矿把井下水装进塑料瓶子里,就成了矿泉水,卖两块钱一瓶呢!”
“井下水那么好,你为啥不早说呢,你没看村里人都快急疯了。”
“光着急有什么用,还是要想办法。俗话说得好,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只要人活着,尿总会撒出来。现在我在想,建起水塔,再把水管安到各家各户,恐怕没有二三十万办不下来,这个资金哪里来出?需不需要发动大家集资?”
明守福“嗨”了一声,说:“集什么资,我看矿上把这个钱出了算了。大家对开矿有意见,你出钱给村里办件好事,正好可以堵堵那些人的嘴。”
宋长玉说:“嘴是两张皮,合着是扁的,张开是圆的,人的嘴最难堵。你往他嘴里塞糖,说不定他还要咬你的手指头。您看这样行不行,水塔建成后,各家用水都要安一个水表,按用水多少,适当收一点儿水费,这样就可以把整个通水工程的费用补偿一下。用水花钱,城里早就是这样。”
明守福用一个有力的手势把宋长玉的想法否定了,说:“你想什么呢?红煤厂的人在这里过了一辈又一辈,哪一辈的人吃水花过钱!城里人吃水花钱,那是城里人有钱。咱们这是农村,哪能跟城里人比。你这个收钱的想法到我这里就完了,千万不要再往外说,别人要是知道了,会说你用煤卖钱还不够,还要用水卖钱,人家不光会骂你,连我也会骂着。我看这个事就这么定了,建水塔水管的钱由矿上负担起来。你马上安排人动工吧。”
村里人很快都知道了,矿上要给村里建水塔,把井下的水送到高高的塔里去。红煤厂的古塔眼看就要废掉了,如今要建一座水塔,也算是一个风景吧。水塔建成后,村里人用水吃水就不用发愁了,水龙头一拧,哗哗就是一桶,想洗头,想洗脚,想烧菜,想煮饭,干什么都行。用压井在院子里压水时,他们就觉得很方便了,曾高兴过一阵子。将要用上自来水,他们当然更加高兴。过去只听说城市里的人才用自来水,他们盖楼时,就把水管安在房子里了,厨房里,茅房里,都有水龙头,他们用手一摸,水就流出来,水好像存在于人的手指里差不多。谁不想过城里人的日子呢?可以说所有的农村人做梦都想过城里人的日子。而水塔一建成,水管一旦通水,红煤厂的人在用水方面就过上了城里人的日子,就不比城里人差了。小孩子们耐不住高兴,已开始跳着脚子在村街上欢呼,噢,要来自来水喽!要来自来水喽!
宋长玉听见小孩子们的欢呼,心里也很高兴,他给红煤厂建了水塔,红煤厂的人世世代代都会记着他的好处。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等于给自己建了一座纪念塔。灵化寺的和尚都知道建一座塔留作永久性的纪念,他干吗不能建一座新塔呢!和尚的塔是砖头垒成的,他的水塔须用钢筋水泥来建,肯定要比和尚的塔坚固得多,也耐久得多。若干年后,红煤厂的人会指着水塔对后人说,这座水塔是一位叫宋长玉的人建的。他突然想起,等水塔建成后,应在底座上嵌上一块青石,并在石头上刻一些字。他的名字倒不必刻在上面,刻上建于公元多少多少年,并刻上由红煤厂煤矿出资建设,还是很有必要的。他还想到,岳父的意见是对的,建这座水塔,是不能让红煤厂的村民花钱,要是让村民们花了钱,就显不出他的功德了,他的名就不好留了,也不好传了。好多功德碑上留下人的名字都是因为那些人在某些建筑上花了钱。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花一点儿钱留下一个好名声,还是值得的。
建水塔打地基时,在老家当支书的堂弟宋长兴出了事。宋长玉预感到宋长兴会出事,但没料到出事这么快,这么严重。父亲、母亲、表哥都给宋长玉打了电话,叔和婶子也给宋长玉打了电话,说的都是宋长兴的事。叔让宋长玉赶快回老家一趟,回去时多带一点儿钱。婶子在电话里泣不成声,把宋长玉喊成他大哥,说:“他大哥你赶快回来救救长兴,你要是不救长兴,就没人救他了。这孩子不成器,死猫扶不上树,那时你让他当支书,我就觉着他不行,不是那个材料,你看看,到底还是出事了,一家人都跟着丢人哪!”宋长兴出了什么事呢?他的腿骨被人用木棒子敲断了,两条腿的腿骨都敲断了。要是把小腿或大腿的腿骨敲断,哪怕骨髓都流出来,说不定还能接上。他们那里有一位专门接骨的老中医,医术高明得很,他用手把断骨捏巴捏巴,把骨头碴子对上,不用开刀,只用竹劈子把腿一夹,固定住,卧床不动,不消两个月,骨头就长到一块去了,挑水砍柴都不耽误。然而长兴的腿断的不是地方,他的双腿是从膝盖那儿被人敲断了,不,是敲碎了,两个膝盖骨都敲碎了。
他们那里把一摸一动的圆形膝盖骨叫成小镜子,宋长兴的两枚“小镜子”都被人敲碎了,要“破镜重圆”根本不可能。这就是说,宋长兴的骨头接不上了,两条腿都保不住了,只能到医院去截肢,把大腿以下、膝盖以上的部分用锯子锯下来,扔到医院的垃圾箱里去。从腿骨被敲断的部位和“小镜子”的破碎程度来推断,人家敲断宋长兴的腿是有预谋的,就是成心让他断了骨头就不能再接上,成心把宋长兴变成不能走路的肉磙子,再也当不成支书。人家为何对宋长兴下这样的狠手呢?因为宋长兴搞女人搞馋了嘴,搞滑了脚,把宋海林的二儿媳妇也搞了。说实在的,宋海林的二儿媳妇长得不错,脸白腿白脖子白,牙也白,自有一股子浪劲。可是,别人搞得,宋海林的二儿媳妇搞不得,一搞两搞就撞上木棒子了。据说敲宋长兴的腿骨时,宋海林并没有动手,连面都没露。宋海林的大儿子也没动手,是二儿子及其内弟两个人操作的。他们把宋长兴堵在二儿媳妇的大床上,双棒齐下,就把宋长兴收拾了。事前二儿子问过宋长兴,是官了还是私了。宋长兴选择私了,问人家要多少钱。人家说不要钱,要他的命。
宋长兴认为人家不敢,说要了他的命,要他命的人也会没命。那么人家就让他的贱皮贱肉受点儿苦。人家问打他哪块儿。他说只要别打他的头和生殖器,别的地方打几下没关系。人家说,这可是他自己说的。于是人家就把还光着身子的宋长兴的膝盖骨敲碎了。宋长玉一听就明白了,这是宋海林拿二儿媳妇设下的陷阱,宋长兴不知深浅,一下子掉进陷阱里去了。没腿的宋长兴肯定当不了支书了,不用说还得宋海林当。宋长玉对每个给他打电话的人都说:“这还了得,这不是故意伤害罪嘛,他们太无法无天了,马上向公安局报案,告他们!”他还说,“我马上给贾乡长打电话,让他帮助处理。”他对宋长兴也很有意见,说:“长兴怎么搞的嘛,素质也太差了,太不争气了。上次我回家时还一再跟他说,让他注意点儿,结果他还是不注意。”宋长玉对叔叔也有埋怨,说:“知道长兴有毛病,你就应该多批评他,多帮助他,靠大家的智慧和力量帮他把支书当下去。你看现在这事闹的,不光他一个人丢人,把我们这一门的人脸都丢尽了。我最近没时间,回不去。我也不愿意跟他丢那个人!”宋长玉把电话挂了,老家的人再来了电话他也不接。
建水塔期间,杨师傅到建塔工地来过一次。乔集矿的煤炭销售情况好转之后,杨师傅早就回到大矿上班去了。正好宋长玉那天也在工地,杨师傅说:“长玉,你给红煤厂的人又办了件好事,在红煤厂的历史上应该给你记上一笔。”